37 灰色小犬

蒼狼大王此前雖有不滿, 但在沉陵面前大多隐忍,不過這次卻不一樣。解咒之法近在眼前,讓他如何再等?

沉陵見他下了決心, 自知阻撓不住,不再多說什麽,只是跟在了後頭。

朔燼腳程極快, 邊放出神識探查周圍,邊記下幾條路徑,留守清鴻崖的大多是年輕弟子,功力在同齡人中算得上翹楚, 卻不足以威懾到某只老妖怪。

然而妖生地不熟,崖內還有諸多法陣,一時根本找不到閉關之所。

“閉關禁地在哪兒?”

在一處假山後,朔燼停下了腳步,瞄了眼身後的劍道尊君。金色獸瞳轉了半圈,腳步一轉, 走到沉陵身側,一副讓他帶路的态勢。

“你知道嗎?”

沉陵是知道的, 同時也知道這只狼妖滿肚子的壞心眼,因而繃緊了臉色沒有回答。

朔燼見他沒有否認就懂了, 道:“你陪着我, 我又使不了壞。大不了我化作白虎的模樣, 若是做了出格的事, 你便現身,當着那掌門的面收了我, 豈不威風?”

沉陵:“……”

朔燼說話時的态度太過自然,很難不讓人産生聯想:蒼狼大王頂着好友的臉, 做過多少不為人知的壞事了?他又想到不久前的劫獄事件,若有所思:這只陰險狡詐的狼妖,似乎格外擅長僞裝成他人的模樣使壞?

陰險狡詐的狼妖見某位尊君仍是無動于衷的樣子,也不高興了。他已許久沒求過旁人,方才那番商量的話語已屬低聲下氣。可那人根本不為所動,實在可恨。

“本尊自己找!”說完,扭頭就走。

沉陵攔住了他:“你想今夜就見到清鴻崖掌門,就按我的辦法來。”

他的語氣過于平靜,朔燼一時辨不出對方是喜是怒,狐疑道:“當真?”

沉陵點點頭。

于是狼王抛下不快,重新走到他跟前,眼底帶着亮光:“快說。”

沉陵沒有出聲,而是用了神識傳訊。

須臾後,朔燼臉色微變:“非要如此嗎?”

沉陵道:“我知狼王心急,但失魂症之事疑點重重,還需由我交涉。”

朔燼問:“就如此簡單?”

沉陵沉默片刻,問:“狼王可願意?”

朔燼嗤笑:“這有什麽不願意的?”

話音剛落,一頭灰色大狼憑空出現,它踱了幾步,停頓下來後,将體型縮小成凡犬大小。走到沉陵腳邊,不屑道:“帶本尊過去吧。”

不就是化作凡犬,掩人耳目嗎?若非情況不允許,他都想直接化作沉陵模樣進去行騙。

可惜技不如人,只能忍耐。

“下次若有計劃,尊君大可以早些同我說。”朔燼仰着腦袋,語氣認真。早知道沉陵磨蹭半天,就是想讓自己配合幻化,他說什麽都不會浪費時間。

“好。”沉陵彎下腰,作勢要伸手。

灰色小狼頓時後退幾步,警惕道:“這可不行。”

變作寵物可以,但真的被人當做寵物似的作弄,蒼狼大王就很不願意了。

“你往前走,我跟着就是。”

沉陵也不敢把這頭狼強行抱起來,只能維持着平淡神色道:“宗岳已是大乘之境,興許會察覺出異樣。狼王可藏于袖中,妖息便不會洩露。”

宗岳?

金色獸瞳一轉,很快明白過來這大抵是清鴻崖掌門的名諱了,轉念又看向沉陵的袖口。他今日慣常穿着寬袖長袍,袖內空間應當不會太擠。依沉陵的意思,便是希望他能老實假裝成凡寵,既能旁聽沉陵與宗岳的交談,又不至于引人懷疑。

人族确有豢養寵物的喜好,但那些只是沒開靈智的蠢物罷了,真正的妖族都不願意屈于人下。

“我自己能收斂好妖息。”朔燼說得頗有底氣。

人有人氣,妖有妖息。兩族間各有甄別之法。哪怕朔燼樣子變成了凡犬,但只要逸出一絲妖息,就足夠被宗岳看破身份。

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怎麽可能連區區妖息都藏不住。

朔燼拒絕被沉陵抱着走,認為這是有辱觀瞻的事,要是被妖族同伴們知曉了,是要一輩子都被釘在恥辱柱上反複嘲笑的。

話雖如此,蒼狼大王沒堅持多久,就改了主意。

清鴻崖為人力築造,也不知道最初建造此地的大能是怎麽回事,似乎特別熱衷于曲徑彎繞。一條路走上十步,就會蔓延出兩三條岔路。雖說有沉陵帶路,但朔燼其實已經有些被繞暈了。

抱是不可能的。

他索性跳到沉陵左肩,居高臨下地看着周圍景色變幻。

沉陵不發一言,擡起手扶穩了“不安分的凡寵”。

“小心,別掉下去了。”

朔燼下意識地就想反駁,比這肩膀更難爬的懸崖他都如履平地,這劍修未免太小瞧自己了。不過……語氣倒是溫和的很。

他甩了記尾巴,心想:罷了,看在他好心提醒的份上,這次就不與他吵架了。

指腹穿過厚實的皮毛,泛起些許暖意。

沉陵似乎很擔心肩膀上的“寵物”會不當心摔落下來,所以一只手穩穩地托住了部分位置,但是力道很輕柔,并沒有引起蒼狼大王的警覺與不滿。

“你倒是挺像一個人的。”朔燼忽然道。

沉陵腳步微頓,很快又繼續向前走去:“狼王久居妖界,還認識別的人族?”

朔燼翻了個白眼。他是不喜歡人族地界,又不代表他是個足不出戶的井底之蛙!好歹活了那麽大歲數,怎麽就不能認識幾個人了?

沉陵等了許久,也沒聽到朔燼的回音,便又問道:“何處相像?”

朔燼又甩了一下尾巴:“自然比不得尊君半分,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

沉陵:“病秧子?”

朔燼:“嗯。”

他只淡淡應了聲,似乎只打算說到這裏。但沉陵還想繼續往下聽:“什麽樣的人,能讓狼王挂念至今?”

朔燼皺眉:“一個無名小卒罷了,都快記不清了,擔不上挂念這個詞。”

其實是記得的。

蒼狼大王不想沉湎往事,就算偶爾想追溯一番,傾訴對象也絕不會是人族修士。只不過他活到今天,鮮少趴伏在旁人肩頭,思緒很容易就飄到上一個“肩頭”上去。

那段日子易丘皇城到處都在捉妖,“方士能人”從各地湧來,雖然絕大多數都是騙子,但也不乏有幾位真道士。

如此濃重的妖氣,妖怪能感知得到,修士自然也能。

蒼狼大王一朝不慎,就被幾名外來修士聯手打傷了。皇城的妖怪吃人,修士們自然也将他當做了罪不可恕的惡妖,因而出招極為淩厲。彼時蒼狼還分不清修士的境界高低,交手以後,才發現幾名修士中,為首者修為遠勝于他——不像是凡間出身的道修,倒像是修行界大宗門的弟子。

他剛化形不久,自知不敵,便化出原形奔逃。

易丘百姓對妖怪深惡痛絕,蒼狼不敢太過引人注目,特意縮小了身軀。這在外人看來,就是一群道士追堵一條奶狗。

修士們邊追邊喊:“妖怪不許逃!”

蒼狼大王自然不肯停下,邁開四條腿,沖進了人群。

過往路人紛紛面露嫌惡——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又在演戲,竟還和一條狗過不去了。

修士一心捉妖,妖怪滿心焦躁,過往路人暗中鄙夷,三方不當心撞上,頓時爆發口角。

“走路不長眼啊!”這是被修士撞到的路人。

“讓開,我等正在捉拿惡妖。”這是被路人冒犯的修士。

“我看你們就是無中生有的騙子!”

“無知愚民,懶得同你費口舌。”

“哎喲,哪裏來的野狗!”這是街邊受了驚吓的姑娘。

“我看分明是你們扮作道士,故意縱狗傷人。”

……

混亂之下,蒼狼逃竄到小巷,終于甩脫了身後的人。

若是他能開口說話,少不得要罵上一句——你們才狗!堂堂北境妖狼,怎麽能同犬類挂鈎!

他趴伏在角落裏,累得直喘氣,還未等他定下心神,忽然身體懸空,視線變高,緊接着腦袋上一沉,一只手掌蓋了上來。

“哪來的小灰犬,受傷了?”

這聲音還挺耳熟,蒼狼大王掙了掙身體,仰起腦袋努力瞅,正對上一張熟悉的面孔。

“方承陵?”他訝異地叫出聲,只不過發出的是一串細小的“嗷嗚”聲。

方承陵聽不懂狼語,一只手托住了沉甸甸的灰狼屁股,将他揣在胸前,上手又揉了一把毛腦袋:“還挺沉。”

蒼狼大王見是熟人,便松了一口氣,也不去計較對方的動手動腳,十分“自來熟”地一躍跳到方承陵肩頭,四足縮好,斂息凝神。

他被修士打中,外皮雖沒大的損傷,內裏卻翻江倒海并不好受,如果能搭個順風肩回魏府,他自然是非常樂意的。等回去以後,他就偷溜出院子,也不會有人懷疑。

方承陵伸出手指,勾了勾毛乎乎的下巴,輕笑了一聲。

“想同我回去嗎?”

肩上的小狼扒得很穩,用行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可我寄人籬下,不好在主人家中養別的了。”

蒼狼大王眯起眼。

“但你實在太過可愛,我都有些舍不得了怎麽辦?”方承陵的語氣裏帶着些苦惱。

蒼狼大王眼珠子一轉,歪了歪腦袋,埋到方承陵脖間輕蹭了幾下。

方承陵眸色漸深:“罷了,這下是非常舍不得了。”

他不再多言,舉起手托住了一側厚實的毛發,以免“小灰犬”不慎摔落。

蒼狼就這麽被帶出小巷,那群窮追不舍的修士也都消失了。他眯縫着眼睛,窩在方承陵的肩頭,感嘆:沒想到這個病秧子走路挺穩,力氣也挺大,竟能帶着他走那麽遠的路。

他如願搭上了順豐肩,到了魏府後,趁着方承陵不注意,便竄入了草叢,不見了蹤影。

蒼狼回了院中,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調息了許久,直到晚間時分,卻被人敲響了房門。

“小燼,我丢了一只灰犬,心裏空落落的。”

蒼狼大王心想,病秧子就是麻煩,丢了只寵物,還得他來哄。

方承陵滿臉病容,神情哀戚,說話時還帶着三分自嘲。這讓蒼狼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什麽樣的灰犬?你讓魏珣的手下再找一只就是了。”

方承陵搖搖頭,就這麽坐在蒼狼的房裏,也不說話,只沉默相對。

過了一會兒,蒼狼無奈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喜歡麻煩魏家人,那你告訴我他長什麽樣,我替你……找找?”

方承陵眼中閃過亮色,半晌後又暗了下去:“不必了,估計他不喜歡我身上的藥味吧。”

蒼狼:“……”

說到藥味,蒼狼心中驀然被刺了一下。

自從上次提及方承陵的身體狀況後,兩人都不再提起這個話題。方承陵仿佛因為身體的原因,從來都是無欲無求,這次難得對某樣東西起了興致,他說什麽也應當讓他高興些。

常聽姐姐說,北境狼族是最英俊的一支,擁有着順滑的皮毛與矯健的身姿,以前他只覺得這話說得太滿了,如今想來,他竟是一下就用原形将一個凡人迷住了?

方承陵郁郁而來,又郁郁離去。

蒼狼躊躇片刻,重新化作小灰犬模樣,竄進了病秧子的院子裏。挑了最為滿意的一張石桌,四肢舒展地趴了上去。

方承陵拖着病軀,從蒼狼的院子中回來,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石桌上乖順躺好的小狼。唇角勾起一個笑容,他走過去,如願以償地撸了一回狼——還是光明正大的。

狼妖在第一次心軟之後,就沒了退卻的餘地。畢竟他是要扮演一只普通的寵物,自然也不能阻止方承陵的動手動腳。從腦袋到尾巴,毛都差點被撸下來了一層,要不是他堅持抵抗,估計連肚皮都保不住了。

蒼狼好不容易掙脫開魔爪,心裏不知有多懊悔,氣呼呼地回到自個兒的房間,決定不會再做這種愚蠢的事了。

誰知第二天中午,方承陵再次找上了他,這回更加的神思不屬了。

“小燼,昨夜小灰犬回來了。”

蒼狼冷冷道:“哦。”

方承陵略顯焦急:“可今天一早又不見了,你有沒有看到他?”

蒼狼:“……不就是一只寵物了,沒了就換一只。你要是沒精力折騰,我替你去物色。”

然而方承陵搖搖頭,拒絕了。他苦笑道:“不了。那些都不是我的小灰犬。”

蒼狼挑眉:我又何時就成你的了?

方承陵又咳了起來,他咳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将肺部都咳成碎片吐出胸腔。蒼狼不滿的情緒瞬間消弭,他扶住人,擔憂道:“方承陵,方承陵你怎麽了?”

許久之後,咳聲漸止,只餘下急促的喘息聲。

“我沒事。”方承陵的頰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可能我注定就是這樣了,他走了,也未嘗不是壞事。”

蒼狼面無表情。

當天傍晚,某人的院中再次竄入了一只灰犬。只不過那灰犬表情不善,一進來就龇牙咧嘴,眼含警惕。蒼狼實在是不習慣再被人翻來覆去的折騰——雖然挺舒服,但還是妖格更重要些,所以只能以此來拉開距離。

但方承陵沒有被這惡犬模樣吓到,他重新抱起了“失而複得”的寵物,語氣溫和道:“回來了?”

蒼狼:“……”

察覺到腦袋上又蓋上了某只熟悉的手掌,他閉了閉眼,罷了,病秧子看起來已經徹底栽在了他英俊的狼身之下。反正只要不出這院子,就不會有人知曉自己遭遇。他就順了這病秧子的心思……也不是不能忍受。

方承陵嘆息道:“我還以為你走了。”

狼妖看了他一眼,片刻後主動輕蹭了一下凡人,又跳上肩頭,模仿着幼時白狼的動作,輕輕舔舐了一下,以作安慰。

沉陵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手癢。

可是如今肩上趴着的不是當年那只任人揉搓的小灰犬,甚至脾性也變了許多,碰上一碰就會招致一頓兇狠報複。他只能暗嘆口氣,壓下念頭。眼下不能出錯,更不能惹惱了對方。

許是沉陵走得太穩當了,機警如狼王也免不了開始走神。

他同樣也回憶起了陳年舊事,慢慢閉上眼打了個哈欠,十分犯懶。半晌後他又豎起了耳朵,目光警醒——如今在他心中,犯困已經等同于是失去意識的前兆了!

他仰起腦袋望了望天——清鴻崖內有秘法加持,縱使在夜間依然亮如白晝,一時間也無法判斷是否已至破曉。

沉陵仿佛知道他心中焦慮:“再過一個時辰,就要拂曉了。”

一個時辰,那就是還有時間。

他重新放松下來,晃了晃耳朵,嘴上不忘叮囑道:“你答應了的。”今日會讓他見到清鴻崖掌門。

狼王的聲音就在耳邊,尊君只需微微側首,就能用臉頰蹭過柔軟的毛發。但他克制住了:“要到了。”

朔燼掀開眼皮張望了圈,發現只有一座普通的閣樓,旁邊的花草樹木也沒什麽稀奇。不遠處,還有幾名弟子巡視,蒼狼大王并不擔心會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蹤,當世高手不多,能夠勘破沉陵斂息之術的更是屈指可數。

他甚至無需壓低聲音,道:“你說宗岳就藏身在這兒?”

沉陵撈住了蒼狼大王,将他塞入袖中,趕在朔燼不滿之前開口道:“且去看看吧。”

這一變故發生的實在太快,而朔燼偏還處于犯懶中,一時不慎,回過神來已經窩進了袖子裏:“……”

袖中似有法陣,他待在裏面,只覺得平坦舒适,沒有絲毫的不适。

半晌後,他翻了個身,決定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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