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宗岳掌門
近百年來, 修行界愈發穩定,漸漸形成了四門十三宗的格局。
天下宗門,以四門為盛, 四門又以禦道劍門為首,而清鴻崖亦屬四門其一,開宗立派之久遠, 能追溯到劍門之前。
如今,談起清鴻崖,世人只會聯想到醫道藥宗,但在最初的時候, 清鴻崖師祖是位陣法大家。
朔燼不擅陣法,從袖中往外看,眼前的景物更疊變化,從樓閣變作山川,又從山川化為平原。走過重重迷陣幻象,只餘下一座荒山絕壁。
絕壁處, 有一人影盤腿而坐。
“一別多年,尊君倒是變了許多。”嘶啞的人聲響起, “若非聞到藥囊的氣息,怕是就要誤認錯人了。”清鴻崖掌門宗岳似乎并沒有因為外人的闖入而不悅, 語氣仿若舊友來訪般閑适。
沉陵信步走到他身後, 絕壁之下是一層迷障, 不見雲海, 不見山川。
“宗岳。”
宗岳笑了笑:“我已在這小秘境內閉關多久了?”他想了想,道:“像是很久了。”
朔燼眯起眼, 在袖中挪了挪身體,擺出舒适的趴姿。人族談話, 總是要有幾番無聊的寒暄,想要進入正題,怕是還要等上一等。
沉陵:“宗掌門聽說過失魂症嗎?”
朔燼:“……”他沒想到沉陵會如此開門見山,不過,甚合他心意。
宗岳也停頓了片刻:“失魂症?煉心宗的秘術,早已失傳多年,怎麽,尊君今日是為了問詢而來?”
沉陵:“煉心宗盛時,曾與清鴻崖有過數月交好,宗掌門也赴過截川,與煉心宗宗主共讨蠱醫之道,若說當世誰最了解此症,我能想到的便是宗掌門了。”
宗岳道:“煉心宗擅制傀儡,也精通巫蠱毒術,雖聽着不像是名門正宗,但宗主聞有期卻是個霁月風光之人……”他說這裏,忽然搖搖頭:“不過,那都是在‘煉人’之術暴露以前的事了。”
世人皆道,煉心宗移來三座高山,阻住外人腳步,因而神秘難測。然而誰能知曉,高山并未阻擋敵襲的壁障,而是圍困山中凡人的囚牢。居于截川的百姓,并沒有如傳言般遷離出去,而是被永遠困在了三重山壁之間,作為煉心宗煉制活人傀儡的材料。
宗岳嘆了口氣:“自我知曉他們背地裏做的勾當後,清鴻崖便與煉心宗劃清界限,我與聞有期也再無私交。”
這些事,朔燼都是第一次聽說。他久居妖界,對人族的諸多變幻都不知情。近日聽得最多的,就是煉心宗這個名字了。
沉陵:“宗掌門自是不會與煉心宗有什麽瓜葛,沉陵今日前來,為的不是活人傀儡一事。”
“可惜失魂症之術,本座也知之甚少,解不了尊君的疑惑。”宗岳直言道,煉心宗的許多秘密,都在覆滅之後現于人前,然而諸多細節卻是無從得知了。
就像他們都知道煉心宗用活人來制作傀儡,卻不知曉是如何制作;同理,他們知曉失魂症的存在,卻不清楚失魂症如何解除。
宗岳道:“那是惡蠱,我與聞有期相交時,他還扮着光明磊落,如何會與我讨論此等陰邪之術?”
沉陵:“惡蠱?”
宗岳:“世人求醫,先得自知有疾,若是連自己都發覺不了,何談求救問醫。能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改人心智,又讓人一無所覺的惡蠱,也就只有邪宗才能想的出來了。”
沉陵:“清鴻崖為醫道之首,可有辦法緩解?”
宗岳沒有答複,須臾後,崖邊盤坐之人緩緩轉過臉。
“醫道萬法,毒蠱亦是,有些事,人力不可及。”
朔燼藏在袖中的前爪駭然伸出利鈎,就連沉陵也皺起眉頭。
眼前的人,實在超出了他們的預想。
清鴻崖掌門的半張臉被層層黑霧裹挾,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完好的另外半張臉上,幹涸的唇部向上勾起一絲僵硬的弧度:“我中的倒不是失魂症,而是煉心宗的一個不怎麽出名的小把戲。”
沉陵面色變得凝重。禦道劍門已遭襲擊,沒想到清鴻崖同樣也沒能幸免。聯想宗岳閉關已有數月,原以為是瀕臨突破,現在看來,卻是在療傷自救。
宗岳道:“失魂症之事,清鴻崖有心無力,興許只有深入截川才能找到答案了。”
朔燼在袖中動了動身體。
宗岳目光微動,道:“尊君如今養起小寵了?”
沉陵擡手揉了揉狼首:“來的路上,順手救下的。”
宗岳一愣,道:“最近清鴻崖諸事頻生,已有許多小妖失蹤了。他能得尊君相救,倒是福澤深厚。”
朔燼見沉陵三言兩語給自己安上了“出處”,便随性了起來,大半個腦袋探出袖口,一雙金色的獸瞳專注地打量宗岳。
沉陵伸出手,撓了撓毛絨絨的下巴。
朔燼:“……”
宗岳沒有發覺異常,很快将視線從小狼的身上挪開。
“我受襲之際,隐隐料到此事非同小可,直到見到尊君,方知當年覆滅煉心宗一事未了,餘孽尚存。而如今,他,亦或是他們,便要報宗門傾覆之仇了。”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深遠的回憶中,完好的一只眼遙望遠處,許久後,他問道:“尊君可否告知,中咒之人是誰?”
沉陵道:“是我。”
朔燼擡頭看向他,冷不防下巴又挨了一下輕撓。
沉陵語氣平靜:“不過尚可壓制。”
宗岳的表情變得複雜:“尊君修為果然高深。”他苦笑了一下,卻因為牽連傷口,顯出幾分猙獰,“哪像我,深陷惡蠱,不人不鬼。”
兩人從清鴻崖閉關秘境中離開後,俱是一言不發。
就連醫道大能都“惡疾纏身”,煉心宗之術遠比朔燼料想得棘手。可恨的是,人族糾葛本與他無關,他是生生替沉陵擋了劫。
——人界果然與他八字不合,一旦沾上,就讓他黴運連連。
毫無所獲的大狼妖心情沉悶,以至于恹恹的,始終窩在袖中沒動靜。
沉陵自然察覺到了他的失望,勸慰道:“無妨,我們去截川。”
朔燼道:“若是截川也沒有解法呢?又或許,根本就沒有解咒之法。”
沉陵:“萬物相生相克,沒有什麽惡咒是解不開的。若現下沒有,我們就親自研制。”
妖怪可不喜歡咒術毒蠱,那比人間的四書五經還要難啃,蒼狼大王并不覺得自己會有志于投身此道。
他縮在袖中,金色獸瞳閃過許多深思,最後他跳出袖子,攀上沉陵右肩,嚴肅道:“你若真有心幫我,不如先将長青松木借我一用。”
沉陵神色微變。
蒼狼大王來到人族地盤,自始至終都是為了長青松木。
“所用為何?”
蒼狼道:“素聞長青松木能改換體質,滌筋洗骨。我有個侄兒是半妖身,自小體弱,也承載不了過多的靈力。”
若只是如此,也頂多就是不易修行。
然而他的侄兒體質更特殊些。雖為半妖身,但卻更接近于凡身,體內經脈容納不了霸道的妖力,越是修煉,就越是虧損。
初時他與白斛便知曉雲東體弱,但妖怪們從來都信奉修煉強身,以為只要督促小雲東勤加修行,身體自會好轉,結果非但沒見其效,反而愈發傷身。
等發現問題時,早已為時已晚。
沉陵的目光越過他,許久才回道:“原來如此。”
當年白狼誕下的半妖,如今還活着。想到朔燼姐弟間的情誼,他大抵能猜到這個侄兒在朔燼心中的分量。
“失魂症之事,本尊雖着急,但聽了你與宗岳的對話,料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可以暫且擱下。”朔燼說這話時,頗有些不甘心,然而想到千裏之外的侄兒,他終是下定了決心:“你可願意先将長青松木借我?”
朔燼見他沒說答應與否,以為他在猶豫,便道:“我中失魂症是因為你,無論如何你都欠下本尊一個人情,我也不向你讨要什麽,只是借用一下,到時定會還回來。”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但蒼狼大王心裏也沒太大把握。如此重寶,豈是說借就借?他不放心将雲東接來劍門療養,只想将長青松木送往妖界……将心比心,換做是他,肯定是不願意寶物外借的。
朔燼咬咬牙:“等解決了這件事,你想做什麽,本尊一并奉陪。”
人界必有禍事,無論是他身上的惡咒,亦或是機甲傀儡,總歸不會太平。沉陵沒有明說,他也能察覺到幾分。他如今這麽說,便是表示願意為了侄兒,蹚一蹚這人間的渾水了。
“你将本尊留在身邊,不就是因為我有幾分價值?”
朔燼可不會真心覺得對方是念及“道侶情誼”才對他這般縱容。雖不知道沉陵真正的意圖,但他可以不去計較。
沉陵道:“不。”
朔燼眯起了眼睛,他想過沉陵會拒絕,卻沒想到他拒絕的這般果斷,不留餘地。
“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同行了。”
他跳下肩膀,身形抽長化為人形,面上仿若覆滿寒霜。
沉陵道:“我的意思是,我将你留在身邊,不是為了利用。”
朔燼:“……哦,那是?”
沉陵:“道侶間自當同行。”
蒼狼大王撇撇嘴:“那你借還是不借?”
沉陵:“既是你我的侄兒,那肯定是要救得,無須言借。”
朔燼:“……”
這般容易就答應了?
沉陵虛空一劃,現出一柄氣劍:“長青松木現下由臨初掌管,這柄小劍會将長青松木直接送往東術山,到時我再同臨初知會一聲。”
朔燼沉默了。
沉陵問:“東術山是在何處?”
朔燼擡手輕觸沉陵,閉眼間,映出一條歸山之路。
須臾後,沉陵知悉去路,推出氣劍,朝着禦道劍門藏寶之處疾馳而去。
朔燼忍了忍,仍是沒忍住:“就這般答應我?”
沉陵略一皺眉,似乎不解他為何有此發問。
朔燼:“說吧,有何要求?”
沉陵搖搖頭,卻是沒有說話。
蒼狼大王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對方提要求。心下暗暗糾結,最後得出結論,這劍道尊君怕是腦子不好使。但他又疑心對方哄騙狼,于是也悄悄傳訊,讓白斛去東術山上守着。
沉陵道:“放心,我能借出,亦能收回。”
——這倒是不誇張。
劍門至寶被掌門收藏了大半輩子,取不取出,竟只是某位尊君彈指間的事。
沒想到沉陵還挺好說話,如此發展當真出乎朔燼預料,不過想到雲東的事解決了,他到底還是真心實意地跟沉陵道了句:“多謝。”
沉陵笑了笑:“我這樣,像不像被妖怪迷了心智?如今,我可是把家底都拿出來了。”
“……”
朔燼別過臉,少見地沒有出言譏諷:“你既拿出誠意,本尊不會忘記的。”
蒼狼大王似乎不習慣這般說話,眼神略有些閃爍,只不過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
沉陵卻嘆了口氣。
或許更早之前,他就應該這樣做了。
蒼狼大王輕易不開口求人,但一旦開口,便是真的無計可施。他興許并不知道,當他用這般認真的語氣相求時……很難讓人狠心拒絕。
至少沉陵做不到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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