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林間狼崽

破曉時分, 朔燼照常昏睡了過去。沉陵将人仔細抱在懷中,卻沒有立刻啓程離開清鴻崖,而是去了崖內的流泉谷。

雲郎醒來時, 便聽到耳邊泉水淙淙,繼而聞到花香繞鼻,睜開眼, 就看到不遠處沉陵負手而立的身影。

他坐起身,揉了揉額角,從兜裏滾落出一顆圓滾滾的珠子。

“這是什麽?”

沉陵早就注意到道侶醒轉,此刻見他捧着回溯珠好奇的模樣, 笑道:“是顆好珠子,既然落入雲郎手中,那就收好了。”

雲郎:“啊?”雖然疑惑,但他也沒多想,老老實實将珠子藏進了袖中。環顧四周,他道:“這是哪兒, 我們不是在百歲城嗎?”還買了好多零食玩具,就差沒把整條街都裝進乾坤袋裏了。想到這兒, 他伸手摸向沉陵,想要翻找出昨日買的糖葫蘆, 嗦上一口。

沉陵:“……”

沉陵詭異地猜出了雲郎的意圖, 主動交出儲物的法器——劍道尊君是絕不會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行走于世的, 那必然是藏好了。

雲郎心滿意足地取出了自己辛苦逛了大半天的戰利品, 盤腿一坐,邊啃零食邊打量周圍, 真情實意地發出贊嘆:“這裏真好看。”

沉陵遲疑了片刻,陪着他一起盤腿坐下, 道:“昨日你累了,就在我背上睡着了。”

雲郎嘿嘿一笑,并且大方地把手中的糖葫蘆遞過去:“來一口?”

沉陵:“……”

沉陵最後還是矜持地拒絕了道侶的美意。

中咒後的蒼狼大王全然沒有心事,一心專注于吃喝玩樂和勾引夫君,他沒有為自己忽然來到一個陌生之地感到疑惑,甚至心裏還有些高興。沒拿糖葫蘆串的手,伸出兩指,悄悄“走”到了身旁之人的衣角邊,扯住。

“夫君,你忽然帶着我從淩道峰出來,是不是要帶我玩呀?”

沉陵深思片刻後:“嗯。”

雲郎頓時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喜悅中透着羞怯,羞怯中帶着點嘚瑟。景美人美,孤男寡男,這難道不就是話本子裏常見的幽會橋段嗎?

沒想到沉陵平日裏看着冷清,其實背地裏什麽都會。

他想了想,覺得既然夫君都這般費心了,他自己也得主動一些。于是咽下最後一顆糖葫蘆,身子慢慢朝旁邊歪去。

沉陵适時回頭,眼神複雜地看着近在咫尺微微撅起的嘴唇,克制道:“不行。”

雲郎一愣:“為什麽?”

他還不能親親自己的道侶了?

沉陵的視線移到他的袖口,圓滾滾的珠子雖然被布料遮掩,但這絲毫不會阻礙它的作用:“我怕你後悔。”

雲郎:“啊?”

沉陵:“還是等你想清楚了再說吧。”

雲郎皺眉:“這還需要想嗎?”

——自然不用想。

沉陵心道:最好态度強硬些,等清醒後,讓某只大尾巴狼親眼看看,到底誰是心懷不軌的一方。

然而沉陵沒能等到下一步的發展。因為他的拒絕竟然讓素來粘人的雲郎重新坐回了原位,不再癡纏。

沉陵:“???”

這次這麽快就放棄了?

雲郎的确放棄了,因為他的心已沉到谷底。

從結親後,他就覺得哪裏不對勁。沉陵似乎不喜歡他的靠近,每次都躲他躲的遠遠的。起初他以為是劍門事務繁多,修行更需勤勉,所以沉陵沒有過多的時間耗在道侶之事上。但是随着時間推移,他愈發覺得不妥。

就算再忙,一月一次總該可以有吧。

咳咳,他雖然是頭一回結親,但也是做過功課,知曉常理的。

尤其是眼下近況——花前月……月是沒有了,但勝在氛圍齊全,他家道侶竟仍是拒絕了他的親近。

——難道是在外面有別的爐鼎了?

可是沒道理啊。

雲郎在腦海裏搜羅了一圈,确認沒有任何可疑之人讓沉陵記挂在心。

他心情不佳,擡眼看到前方的山泉,悶聲道:“我去洗把臉。”

沉陵:“……”

雲郎慢吞吞來到山泉邊,他挺喜歡玩水的,之前就在天塹崖底的溫泉中游了半天,回來後還央求沉陵在淩道峰上也建一個。而現在,眼前的山泉清冽澄澈,卻激不起他半點的興致。

他蹲下身,背對着沉陵的方向,實則臉色宛如怨偶,伸手撥了撥水,沁涼沁涼的。正打算掬水撲臉,寬大的袖口十分礙事地先一步要滑進水中。

雲郎:“……”

他停下動作,将兩只袖口高高卷起。

眼前有什麽圖案一閃而過,雲郎一愣,重新将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

“小心沉陵。”還有一只狗頭。

他迅速放下袖子,半晌後又卷起,确認是那四個字沒有錯。

小心沉陵?

為什麽要小心夫君?

是誰在他的胳膊上寫字的?

一時間雲郎心裏閃過無數念頭,然而他那顆只會吃喝玩樂的腦袋實在想不出什麽頭緒,只是覺得事情太過詭異,讓爐鼎有些不知所措。

那四個字的字面意思他是明白的,但是背後的深意又是什麽?難道夫君背着他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

他蹲了許久,重新審視了一遍。

字跡倒是不錯。

而後落到那塊狗頭圖案上。

留字也就算了,怎麽還在他胳膊上作畫呀?畫功也還可以,就是這狗看着太過兇悍,一點都不可愛。

“狗……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泉水冷冽,不要貪涼了。”

沉陵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急忙放下袖子,草草往臉上撲了些水。沉陵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某只老狼妖撲騰水花的樣子。

“淘氣。”說着,遞過去一張帕子。

雲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過帕子擦了擦,然後理所當然地将帕子揣進自己兜裏,收好。

沉陵:“……”

兩人沒有在流泉谷待得太久。

雲郎藏了心事,比平時安靜了許多。

沉陵沒有發覺異常,禦劍飛出清鴻崖,經過一片山林時,雲郎忽然道:“等等!”

沉陵停下來。

雲郎豎起耳朵聽了聽:“你有沒有聽到狼嚎?”

沉陵沉默地往地下掃了眼——很好,同一片山林,同一聲狼嚎。

雲郎瑟縮了一下身體,整個人往沉陵那兒靠了靠。

沉陵留意到道侶的異常:“怎麽了?”

雲郎道:“我最怕狼了。”

沉陵:“……”

無言的沉默後,劍道尊君認真拍了拍狼妖的肩膀,勸慰道:“有我在。”

雲郎點點頭,心有餘悸一般:“我們爐鼎最見不得豺狼虎豹了,還是兔子可愛。”

雖然裝得很像那麽回事,但是一點也不慌亂的眼神暴露了某只爐鼎陰暗的小心思。

沉陵:“……”他懷疑他的道侶在借故投懷送抱,但他沒有證據。

底下的狼嚎聲忽然變得凄厲。雲郎抖了抖耳朵,心也跟着跳快了幾拍。

“它好像遇到危險了。”

沉陵:“嗯。”

昨夜他已出手救了這小狼一次,沒想到第二天又遇險了。這片地處清鴻崖地界的山林,似乎并不太平。

“我們下去看看。”

雲郎點點頭,半晌後反應過來,貼緊道:“啊,可是林子裏有狼。”

沉陵配合道:“無妨,不成氣候的小妖罷了。”

真正可怕的大狼妖可不就在他眼前嗎?

飛劍俯沖而下,直入林間。

落到地面後,雲郎迅速跳上了沉陵的背部:“這樣我更心安些。”

沉陵接受了這個說法,無言地背着“怕狼”的狼妖道侶往聲源處走去。

灌木叢邊,一只遍體鱗傷的灰色小狼正背抵着大樹,朝着敵人龇牙咧嘴。圍堵者面覆黑布,看不清相貌,注意到有旁人接近後,立即扭頭戒備地看過來。

“少管閑事!”

雲郎嗅了嗅空氣中的血腥味,心中升起莫名煩躁,看向地上皮開肉綻的小狼,聲音更是冷了幾分:“你與這狼有何深仇大恨,要這般虐待?”

蒙面人:“他昨夜便該死了。”

雲郎皺眉:“你是尋仇報複還是草菅妖命?”

小狼嗚咽一聲,拖着受傷的身體道:“我根本不認識他。”

蒙面人:“看你們也不是妖怪,既是修士,就別妨礙我除妖。”

“除妖?”雲郎從沉陵背上跳下來,臉上難得顯出幾分認真,“都做出藏頭露尾的打扮了,就別說冠冕堂皇的話了。”

他轉頭對沉陵道:“夫君,揍他。”

沉陵:“……”

蒙面人:“也好,妖有妖的好,修士也有修士的用處。”

他将目光落到雲郎身上,催動手中利器,道:“看你弱不禁風,也不知道修煉到家了沒?”

狠話剛撂下,迎面撲來數道劍氣,蒙面人“沒”字還在嘴邊,就發現自己被揍趴下了。

蒙面人:“……”

雲郎目瞪口呆,他雖然知道自家道侶來頭極大,但還是頭一回親眼目睹沉陵出手。一眨眼的功夫,就……結束了?

蒙面人不可置信道:“怎麽可能……你到底是誰?”

沉陵:“修行不易。妖不為惡,何必去殺?”

他拂手一揮,那人面上的黑布便掉落下來,露出下半張機甲面孔。

沉陵:“怪不得。”

既無妖息,也無人氣,原來只是一堆供人操控的死物。

“小妖而已,殺便殺了。”機甲傀儡“嘴部”未動,聲音卻照常發出,“漫山遍野都是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妖,你們救得過來嗎?”

留下這句話後,那具機甲傀儡便閉目倒下,再沒了生機。背後操控之人既已離去,這堆東西便只是一堆破銅爛鐵了。

沉陵毀去中樞,回過頭,看到雲郎已經蹲在小狼跟前。

“你還好嗎?”雲郎戳了戳完好的一塊狼身。

小狼黑乎乎的眼睛逐漸濕潤,他艱難動身,屈起兩條前爪,做了個凡人慣用的跪姿。

“謝謝兩位前輩出手相救!”

雲郎看他站都有些站不穩了,提了提他的後頸皮,道:“你還是好好趴着吧。”

忽然被揪住後頸皮的小狼:“……”

為何人族修士的手法如此熟練?動都不敢動了!

其實後頸皮算不得什麽致命弱點,只不過狼族的長輩慣常愛叼狼崽子的後頸,人形時就用手提着,以至于後頸皮成了某個不可言說的特殊部位。

眼前的這兩人剛剛救了他一命,小狼也不反抗,甚至有些觸景生情:“那個人還取走了我娘的內丹。”小狼抽噎道:“他還把狐貍、烏鴉都捉走了,昨夜要不是有一道飛劍出現,我肯定也被捉了。”

沉陵走過去,取出一瓶傷藥,遞給了眼巴巴望着的雲郎。趁着雲郎上藥的功夫,小灰狼講起了不久前的經歷。

這片山林裏住着許多妖怪,他們大多都不會什麽法術,甚至連人形都化不出。偶爾有幾個誤入此山的凡人,也只是覺得這裏的動物格外聰明。他們從不害人,靠着日月精華和清鴻崖上飄來的藥香緩慢修行,雖修不出什麽大妖,但日子也還清閑。

直到一個月前,陸續有妖怪失蹤。

小妖們戰戰兢兢,各自與相熟的妖友抱團自保。結果情況漸漸從“一只只失蹤”演變成“一群群失蹤”。

最聰明的白猿精意識到這樣下去會出大事,便想到向清鴻崖求助。很快,清鴻崖就派了數名弟子下山查探此事。

然而事态依然沒有好轉,他們也尋不到失蹤的緣故,林子裏每天都會有小妖失蹤。小灰狼的娘親很是擔憂,便叼着他找了一處更隐蔽的窩,他的玩伴,一只狐貍和一只烏鴉也跟着他們挪了窩。

幾只妖怪提心吊膽地渡過了前面幾天,沒想到最後還是難逃一劫。

“道爺說,應當是大妖所為。”小狼睜着濕漉漉的眼睛,看向地上的機甲傀儡,問:“他是大妖嗎?”

雲郎搖搖頭:“當然不是,光禿禿的,連身像樣的皮毛都沒有。”

小狼疑惑:“皮毛?可是鲶魚精也沒有……不過她有魚鱗。”

兩頭狼妖還在對話,沉陵的眼神不知不覺就變得幽深起來。

皮毛。

禿。

他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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