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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寧曜自然知道徐彥并不是從來就這樣膽小懦弱, 想當年金銮殿欽點榜眼,簪花游京,鳳翥龍翔, 何等意氣風發!
由此可見, 年少成名,年紀輕輕就進入官場, 進入權利鬥争最激烈的地方,又沒有強盛的家族支撐, 實在算不得什麽好事,反而不如壯年得志, 更守得住, 方能長久。
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意思便是五十歲能考中進士就已經算領先衆人的佼佼者了。
謝寧曜很清楚,古代科舉難度系數有多高, 許多讀書人終其一生都考不上進士。
科舉主要分四步:童試考過的為秀才;鄉試乃省級考試,考中者為舉人;會試乃全國性考試,考中者稱貢士;最後為殿試, 貢士均可參加, 但得中前三甲方可稱進士。
殿試前三甲,一甲由皇帝欽點, 乃狀元、榜眼、探花, 賜“進士及第”;二甲不超過兩百名, 賜“進士出身”;三甲不超過兩百名, 賜“同進士出身”。
由此可見, 徐彥不到二十歲就得中榜眼,真可謂文曲星下凡!
可金榜題名也不過就是進朝堂的“入場券”罷了, 過早入了這名利場,年輕不知事,哪裏鬥得過那些老奸巨猾的權臣,很大概率只能成為墊腳石、炮灰。
謝寧曜明白,像他大哥謝寧昀那樣厲害的人畢竟是鳳毛麟角,大哥十七歲高中狀元,從此便青雲直上,自然是因為兄長不僅科舉考試才能頂尖,其他能力也超強。
更何況他很清楚,大哥仕途這樣順,有叔父保駕護航的緣故,還有謝家鼎盛無人敢惹的緣故,再厲害的人,也難招架權力中心那些老臣們的陰險奸詐。
即便如此,謝寧曜仍舊無法想象,徐彥到底經歷過什麽,才會如此性情巨變!
按理說,如果只是尋常的官場排擠、打壓、污蔑,最多就是心灰意冷,等待厚積薄發,絕無可能變成這樣膽小怯弱的樣子。
謝寧曜一方面是真想幫幫這位俊秀文曲星,一方面也是出于強烈的好奇心,希望與之交好後,徐彥會對他敞開心扉,他就能知道,徐彥曾經歷過的到底有多黑暗恐怖!
于是他緊攥着徐彥的手腕,誠懇道:“夫子同我上去歇息片刻也好,我自有道理。”
徐彥原是被吓破膽的,哪有不怕謝寧曜這等纨绔小霸王的,不過還有一股文人風骨強撐着罷了,方才顯得清高孤傲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回到騰雲閣,謝寧曜便說:“覺明,你們幫我盯着,看見我三哥到樓下,要即刻告訴我,這會兒我要同徐夫子去裏間密談。”
方覺明等都很是驚訝,他們雖知曉謝寧曜之前就與徐彥有些來往,但畢竟很有限,他們怎麽都沒想到謝霸王竟然連“啞巴俊郎榜眼”都能搞到手,這可真是刺激!
徐彥之前被譽為“俊郎榜眼”,可自從被下放到國子監任教後,就變的及其膽小怯懦,除了講課,與誰都不說話,好似深怕說錯一個字,這才有了新外號“啞巴”。
國子監畢竟是讀書的地方,嚴格來說算不得官場,自然比真正的官場要溫和的多,幾乎可以說沒什麽迫害。
因此徐彥不願講話,不願與人結交,也沒人會逼他,甚至還因他是榜眼出身,故而被幾乎所有教職工崇拜敬仰,最嚴重不過被纨绔子弟起個不痛不癢的外號而已。
徐彥的外號既是啞巴,自然不會與方覺明等學生說話,若不是之前謝寧曜幫過他,并且謝家權勢滔天,他也不會與謝寧曜說一句話。
謝寧曜走到裏間,一面關門一面說:“阿甚,你趕緊去看書,不用跟進來。”
李及甚看着赫然關閉的房門,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氣的雙目通紅,卻又無可奈何。
這是全京城最好的酒樓,每個雅間的隔音都很好,更何況這還是天字號雅間,即便他緊貼在房門上,也根本聽不見裏面的絲毫聲響。
明知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貼上去聽。
方覺明原本在外面的小樓臺上看打架,卻又很好奇謝寧曜會不會讓李及甚跟進去,故而走了進來瞧,便看見李及甚在偷聽。
他笑着說:“聽不見的,別白費精力了,你也不用擔心,阿曜雖貪玩愛胡鬧,但也有分寸的,定會尊師重道,絕不可能對夫子亂來。”
李及甚也不覺尴尬,更沒搭理方覺明,自拿起一旁的書看,卻完全靜不下心來,急躁的走來走去。
方覺明暗自高興,心想:李及甚的手段不過如此嘛,阿曜也沒讓他跟進去。
此時,謝寧曜正拉着徐彥坐在軟塌上詳談。
因裏間較小,冰又給的很足,十分涼爽,徐彥面對謝寧曜太緊張,雙手更加冰涼,甚至無法自控的微微顫抖。
謝寧曜拿起披風為徐彥穿上,笑着問:“夫子為何這樣怕我?”
徐彥的聲音都在顫抖:“不、不怕,何曾怕,我只是有些體弱,這屋裏太冷。”
謝寧曜不僅是想幫徐彥,也是想幫大哥謝寧昀讨回公道,一直以來大哥的仕途都很順,唯有兩年前那次的翰林院嘩變,若不是叔父及時出手,大哥很可能蒙冤入獄。
雖則最後洗清冤屈,但罪魁禍首都沒找出來,更沒受到任何懲罰,大哥也就白白受了番冤枉,徐彥也是因那次嘩變被排擠到國子監任教的。
他之前偷聽過大哥與叔父的密談,知道大哥還在暗中調查兩年前那次嘩變的主謀,可仍舊毫無所獲,他也沒想幫什麽大忙,就想給兄長提供點有用的信息。
謝寧曜十分恭敬的說:“夫子莫要怕我,雖則我是個纨绔,尋常最愛惹事生非,但我也最尊師重道的,您可曾見我冒犯過哪位學正?更何況我仰慕夫子才學已久。”
徐彥苦笑道:“我哪有什麽才學,朝堂上下都說我,天下無能第一,秉性又最懦弱,真真百無一用是書生。”
謝寧曜連忙安慰:“夫子萬萬不可這樣妄自菲薄,大文豪從來都是仕途不順的,蘇東坡屢遭貶谪,李太白唯願當宰相治理天下,也只有喝醉了才讓力士脫靴……”
徐彥笑道:“扶光,你不用拿這些安慰我,我怎配與他們相提并論,科舉選的是為官治國之才,大文豪很少科舉得意,可見我既做不了文豪,也當不好官。”
謝寧曜又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更何況你真乃文曲星下凡,古往今來有幾個人像你這樣年輕就能欽點榜眼的,只是你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徐彥道:“扶光,時也命也,我怕是有命無運,更無才幹,擔不起文曲星命格。”
……
謝寧曜安慰了許久,可不論他說什麽,徐彥都能找到理由反駁,意志及其消沉,好似已被現實徹底打敗,再也站起不來。
他本就不是一個有耐心的,急道:“你啊,你真是油鹽不進!”
徐彥頓時臉色慘白,猶如驚弓之鳥,吓的雙腿一軟,竟哐當一聲跪在了謝寧曜的面前,不住的磕頭求饒:
“下官知錯、下官知罪,還請大人高擡貴手,饒過我罷,下官再也不敢,再也不敢……”
謝寧曜太過震驚,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趕忙蹲下來說:“夫子,我不是故意對你發火,我沒想沖撞您,夫子,你別怕,我是扶光啊,是你的學生……”
他猜測應該是自己剛才那句話無意中勾起徐彥最可怕的經歷,很可能曾經有個極為心狠手辣的大權臣用這句話威脅過徐彥。
徐彥早吓的涕淚漣漣,控制不住的渾身顫抖,謝寧曜根本就無法将他扶起,他死命的跪伏在地,仿佛站起來就會慘死。
謝寧曜也不再強行拉他,只是不住的輕撫他的脊背,不住的安慰:
“夫子,沒事了,都過去了,那些都過去了,我保證,我謝寧曜保證,從今往後絕不再讓你遭受任何危險……”
謝寧曜永遠不會知曉他的這句話,給絕望中的徐彥帶去了多大的心理支撐。
等徐彥反應過來,他也很懊悔自己不該如此失态,可他獨自在黑暗中走了太久,他太累太懼怕,他太需要哪怕就是這猶如螢火一般的微弱光亮。
他緊握着謝寧曜的雙手,這兩年來他日日夜夜都活在極端的恐懼煎熬之中,每夜都做噩夢,不得片刻安寧。
這偌大的長安城,乃至于全天下,他誰也不信,就連家裏的親人亦不能信,他從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宣洩情緒,今天竟陰差陽錯的被謝寧曜吓的大哭一場。
可他現在能明顯感受到那壓在胸口的大石頭,好似輕了許多,那幾乎将他吞沒的無盡黑暗仿佛被撕開了一道縫。
徐彥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不住的道歉,說自己不該這樣失态。
謝寧曜又安慰了他一陣,徐彥不再那樣消沉,但眼神仍舊渙散無光。
這時外面傳來方覺明的喊叫聲:“阿曜,你三哥快到樓下了,快出來!”
謝寧曜拿出錦帕幫徐彥擦了眼淚,兩人一齊走出去。
李及甚趕忙假裝看書,方覺明也懶得揭穿他。
謝寧曜簡單囑咐了幾句,徐彥點了點頭,疾步而去,謝寧曜還滿懷感慨的望着徐彥離去的背影。
李及甚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問:“你們都在裏面聊了些什麽?!徐夫子明明就是大哭過的,你到底把他怎麽了,能讓人哭成那樣?!”
謝寧曜笑着說:“你先告訴我,你和我大哥那天都聊了些什麽。”
李及甚氣的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趕忙跟着謝寧曜到了外面的小樓臺上。
謝寧曜只見那兩夥衙役沒再打架,全都圍着三哥,都想将三哥請去他們那邊教戰術。
他雖然知道三哥不會因他偷跑出來玩生氣,但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去找三哥,只躲在樓上看。
只見三哥讓兩夥衙役的頭子單挑,誰打贏了,他這月就去誰那邊教戰術。
謝寧曜一直都知道,三哥其實很會處理各種突發事件,平時對那些罵他“野種”的世家公子忍氣吞聲只是不想将精力浪費在這種人身上罷了。
三哥讓他倆單挑,首先可考察兩人各自的戰鬥能力,其次也能看出誰更仗義更有原則底線,這是收納小弟的主要考核指标,不夠忠心的屬下是萬萬不能要的。
因馬上就要到下午上課時辰,他也不再繼續看,趕忙帶着衆人走小道再翻牆回學裏。
此後好些天,李及甚總是拐彎抹角的問他那天到底和徐彥都聊了些什麽,他只字不肯透露,定要李及甚先告訴他那天都和他大哥聊了些什麽。
沒過多久,謝寧曜就從叔父那裏得知,徐彥竟上奏請求利用空餘時間修纂史書,皇帝當即就批準同意了。
這是兩年以來這個噤若寒蟬的“俊郎榜眼”第一次主動找事做,謝寧曜覺得這裏面一定有自己開解的功勞。
謝寧曜:我可真是個開導人的天才!
這天學裏旬休,謝寧曜卻沒有睡懶覺,只因他約了學裏的一衆好友到家中來玩,他最愛人多熱鬧。
李及甚照例如同往常一樣早起溫書寫文章,與謝寧曜一齊用過早飯後,他就又去了書房。
謝寧曜也在書房看着李及甚用功,每到這種百無聊賴的時候,他就無比懷念現代的手機電腦,沒有這些智能設備,只能和人玩,他才總愛交那麽多的朋友。
他等的有些不耐煩了,終于聽到有小丫頭來報:“小爺,方公子、顧公子來了。”
方覺明是經常來找謝寧曜玩的,他一溜煙已經跑到了書房裏,笑着說:“阿曜,這還是我到你家玩,頭回來書房找你。”
謝寧曜抱怨道:“你也不知早些過來,讓我好等,我一個人實在無聊,只能來看着阿甚寫文章。”
顧雲起緊跟着走了進來,笑着說:“我們就怕你還在睡懶覺,故而不敢來太早,我們可不敢擾你清夢。”
謝寧曜拉着兩人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想着你們要來玩,我一大早就醒了,幹等着呢,我前兩日得了幾件上好的騎射裝,你們穿着定不錯,快跟我來試試。”
三人一齊到了謝寧曜的卧室,雲舒早備好那幾件新做的騎射裝,幾個大丫鬟都在屋裏等着伺候。
顧雲起不比方覺明經常來玩,這還是他第一次進謝寧曜的卧房,第一次見到這許多一等大丫鬟。
他都有些看花了眼,忍不住感慨道:“阿曜,你家丫鬟比外面人家的大小姐都養尊處優,我阿姐都沒有她們穿戴的好,可見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謝寧曜笑着說:“這有什麽,若不嫌我唐突,下次來将你阿姐衣裳尺碼告訴雲舒,我送她一箱子最好的,雲舒很懂京都高門貴女們如今都愛穿些什麽樣式的,定讓你阿姐滿意。”
顧雲起忙道:“那可不敢要,我爹得把我打死,我爹總說人窮志不窮、無功不受祿。”
……
李及甚早在書房坐不住,不知不覺就來了謝寧曜卧室簾外,坐在軟塌上聽着裏面的對話。
銜蟬要出去換新茶,打起簾子見人坐這裏,便笑道:“甚少爺為何不進去?”
謝寧曜忙招手:“阿甚,快進來,這墨色的你定然喜歡,我給你留着的。”
李及甚走了進去,見方覺明大大咧咧的躺在謝寧曜的床上,便極為不悅,只說:“扶光,我不缺衣裳,都給他們罷。”
這時一個小丫頭疾跑進來,還不小心撞了端茶的銜蟬,茶水灑了一地,裙角也全打濕了,銜蟬氣道:
“你這小蹄子要死,急急忙慌的做什麽,我這紅绫裙是前兒老太太才賞的,還是第一次穿,你倒好,這茶潑上去,洗都洗不掉……”
那小丫頭卻也顧不得這許多,哭哭啼啼的說:“小爺,您快去勸勸太太與姑奶奶,她們又鬧了起來,也就只能望您勸得住,這會兒還不敢讓老太太知道……”
謝寧曜猜測很可能又是魏姨娘挑撥離間,嬸母與姑媽明裏暗裏争了半輩子,兩人好時好的很,鬧起來也難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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