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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府衙的告示板上貼了文章, 言道逢春露是以附子釀造而成的, 汴州百姓便分作兩派,有的人認為草藥入酒皆經過炮制, 內裏的毒性早已消散, 根本不必杞人憂天,照常飲用即可;有的人則更加謹慎些, 雖然壯陽益氣的稀罕物難尋,卻也不願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世間到底愛惜己身者多, 即便逢春露功效神奇,卓家的生意卻不像前些日子那般火爆了。

此時卓玉錦呆在房中,她穿着妃色裙衫,整個人靠在軟榻上, 身體緊繃極了, 秀麗面龐忽青忽白,神色中隐隐透着幾分陰郁。

卓家在本地的權勢并不算小, 又是将軍府的姻親, 要是無仇無怨的話, 誰敢惹上這樣一尊龐然大物?

數來數去, 還是她那好姐姐嫌疑最大,畢竟桓家也經營酒坊, 雖不賣配制酒, 但逢春露到底影響了清無底的銷量, 卓琏最是貪財好利不過, 使出些腌臜手段又算得了什麽?

突然, 有個丫鬟推門而入,面帶喜色道:“主子,樊小姐來了。”

“此話當真?”

“就算奴婢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于您,樊小姐現下就在酒坊外面,身邊還跟着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先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生在商戶人家,卓玉錦的心思比尋常姑娘要缜密不少,桃花眼連連閃爍,不住思索着那位老者的來歷。表姐可是懷化大将軍的嫡女,身份高貴,見識廣博,一般人她肯定是看不上的,如此的話,這位老者必須好生招待,不容有失。

只想了一瞬,卓玉錦就已經做下決定,換了身衣裳直接往外走,待看到站在梅樹下、模樣清麗如仙的女子時,她臉上笑意濃郁幾分,揚聲道:

“表姐,上回你來汴州時,只住了短短七日,這回必須多留一陣,不如在家裏過年,等節後咱們姐妹一齊進京,也能做個伴兒。”

她走到樊竹君面前,看着一身青襖的斯文老者,忍不住問:“這位是?”

“俞先生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儒,此次經過汴州,偶然遇上,便将人請到了府邸中做客。”女人聲音清朗的回答。

卓玉錦迅速回憶着朝中姓俞的大臣,卻一無所獲,她抿唇笑笑,心中不免有些輕慢。

得知俞先生頭一回來到汴州,還沒有感受過這裏的風土人情,卓玉錦揮了揮手,派了個小厮給他引路,在城裏逛上一圈。

等人走後,女子那雙桃花眼中流露出絲絲委屈,道:“表姐,卓琏簡直壞透了,她派人在告示板上胡言亂語,污蔑爹爹,同時也抹黑了酒坊,卓家對她有養育之恩,不回報就罷了,竟還吃裏扒外,這等厚顏無恥之徒當真是醜态畢露,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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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卓玉錦眼眶微紅,明顯氣得狠了,樊竹君擰了擰眉,問:“她是不是有什麽苦衷?百善孝為先,即便卓琏跟姑父感情不佳,卻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怎麽不至于?卓家賣清風嘯,她就賣清無底,如今爹爹配制出了逢春露,她黔驢技窮,無法正大光明地一較高下,索性使出了陰損下作的手段,百般陷害。”

拍了拍表妹的手,樊竹君沉吟片刻:“這樣吧,明日我去桓家一趟,跟卓琏理論理論,看看她究竟是何想法。”

聽到這話,卓玉錦以為表姐要給自己出氣,她破涕為笑,彎唇不住點頭。

樊竹君暗暗嘆息,眼底劃過一絲心虛。要是自己沒記錯的話,卓琏就是桓慎的長嫂,算算時間,那人得了三皇子的恩典,明日怎麽着也該回府了,若見了面,少不得還要提點幾句,免得他被無知婦人所害。

金波酒出窖以後,卓琏将酒水送到博聞茶樓,費年出門來迎,還沒等走進屋便将蓋子掀開,聞到那股味兒後,走都走不動了,連連吸氣,胖臉上盡是陶醉之色。

“小老板,你釀酒的天賦當真稱得上世所罕見,卓孝同都到了不惑之年,不止技藝遠不如你,甚至還往歪門邪道上鑽,越走越遠,早就失了本心。”

細碎雪花從半空中飄灑而落,風不算大,卓琏又穿了一身厚襖,倒也沒覺得有多冷,不過她看着費年那套薄薄的衣裳,不由勸說:“費老板對金波酒感到滿意,妾身心裏高興得很,但咱們也不能站在此處品嘗,還是先進屋吧,免得着了涼。”

男人忙不疊地點頭,走上前,将卓琏帶到雅間,吩咐人端了熱水燙酒,陣陣芬芳緩緩融入空氣中,令他陶醉不已。

慢慢嘗了一口,費年面皮紅潤,擺手讓夥計下去,道:“前有文章示警,後有乞兒傳言,逢春露的銷量一降再降,卻還是有那等膽大包天的,去卓家酒坊買酒。”

卓琏端起白瓷盞,輕輕搖晃着其中的酒液,“該做的咱們已經做了,有人不信,那也沒什麽法子,他們自己尋死,攔是攔不住的,究竟會不會出事還得看各人的運道,說不準日日飲用藥酒的人筋骨強健,不會中那附子之毒呢。”

費年不由沉默。

他出身高門,消息比卓琏要靈通不少,說:“湘靈公主跟胡人首領成了婚,大軍已經班師回朝,估摸着你那小叔子這兩天就該回來了。”

當初桓慎只是小小的衛士,費年曾經見過他幾面,也瞧出這年輕人是有真本事的,可惜呆在汴州,被賞識的機會少了些,若是生在皇城根兒,怕早就嶄露頭角了。

卓琏指尖顫了顫,轉移話題道:“金波酒與清無底差別并不大,只是多了幾分杏仁的甘香,平日裏喝着不覺特別,要是有蟹佐酒,倒算是一樁美事。”

費年不免扼腕,“小老板該早點說的,前段時間正是吃蟹的時節,就算蟹八件用着麻煩,直接吃禿黃油也是好的,可惜了……”

今日卓琏來茶樓,就是為了給費年送酒的,東西既已送到,她并不打算多呆,起身便要告辭。

“小老板留步。”費年喚了一聲,用力拍了下額頭道:“先前我派人買了些瓷瓶,正好可以用來裝酒,稍後讓夥計把東西拿過去。”

卓琏急忙拒絕,“您已經往店裏送了不少物什,又何必再破費?”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金波酒與清無底品相極其出衆,偏生用了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瓶子盛放,看着便覺得糟心,就算買下也只能自己品嘗,實在是送不出手。”他笑眯眯道。

上輩子經營酒坊近二十年,卓琏怎會不知包裝的重要性?但她并不認得私窯的人,若單獨采買酒瓶,價格太高,便擱置了許久。

“你千萬別跟費某客氣,要是不樂意收,扔了便是,送回來茶樓也用不上……”

話落,費年毫不客氣地擺手趕人。

卓琏嘴唇嗫嚅了下,最終沒再說什麽,道了謝後就折返酒坊,暗暗琢磨着該如何報答費年,畢竟施恩是情分,哪能視為理所應當?

夥計們送來的瓷瓶極多,福叔跟瞿易搬了數次,仍沒收拾完。眼見着男人額角滲出細汗,走路一瘸一拐,卓琏突然想起瞿氏說過的話:早些年母子過得很是艱苦,瞿易十五六歲就上山打獵,被野狼咬住小腿,運道好雖沒有落下殘疾,但每逢天氣變化,傷處便疼得厲害,那種痛苦比刀割還要難捱。

“先別搬了,反正放在院子裏也跑不了,此刻還飄着雪,地面濕滑,瓷瓶易碎,一旦磕着絆着恐會受傷。”

她沒有直接說破瞿易的難處,此人心氣兒高,性情又很是執拗,要是言辭稍有不慎,戳傷了他的自尊,恐怕拼着一條命也要将活計做完。

瞿易照顧了母親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卓琏自是念着這份恩情的,言行舉止間不免謹慎了些。男人被疼痛折磨得幾欲發瘋,也沒注意那道關切的眼神,他死死咬牙,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過了半晌,卓琏冒着雪去了趟藥鋪,買下黑糖、川烏、草烏、淡竹葉、菊花等物,準備自己炮制藥酒。

當初寄人籬下,即使公婆性情厚道,她也不敢肆意妄為,幾乎算得上事事盡心,無半分怠慢。因公公曾挨過槍.子,腿上如瞿易一般留下了舊傷,每逢天氣變幻便飽受折磨,飲下幾杯神仙酒,疼痛也能稍稍緩解。

卓琏陪伴兩位老人的年頭不短,也常常親自配制神仙酒,早便将方子記得一清二楚。

後來酒坊邊上建了教堂,有金發碧眼的洋人大夫嘗過此酒,好似還拿去察驗過,說草烏、川烏兩味藥能使軀體麻痹,但效果不如附子那般強烈,對人體損害可忽略不計,再加上酒水能通血脈、行藥勢,疼痛難忍時稍微飲用一些,用處的确不小。

懷裏抱着紙包,瑟瑟寒風直往面上刮,将她白生生的雙頰吹得泛紅,杏眼裏也蒙上一層波光,潋滟盈盈;女人微張的紅唇格外柔嫩,氣喘籲籲,簡直跟雪裏走出來的妖精似的,說不出地勾魂攝魄。

身量高大面容俊美的青年站在酒坊門口,心中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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