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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琏從汴州而來, 要買下李家酒肆用以經營, 在牙人眼裏與待宰的肥羊沒甚差別, 因此便在原有價格的基礎上提高到了一千五百兩,淨賺了二百兩。那牙人心裏正樂呵着,沒想到談生意的換了一人, 這青年生得人高馬大, 面容雖俊美,但一身血氣卻讓人兩腿直發軟。

驚慌之下,牙人也不敢再貪小便宜了, 直接收了一千三百兩銀,而後便帶着桓慎去到官府,将文書辦妥,一來一回折騰到了天黑。

等桓慎拿着契書回來時, 看到堂屋還亮着燈,桓母桓芸等人歇的早,這麽晚還沒睡下的, 除了卓氏不做他想。

他推門走到近前, 發現女子單手拄着下颚,露出一副思索的情狀,并沒有注意到自己。

“大嫂。”

低沉的聲音陡然響起,将卓琏吓的一激靈, 等看清了桓慎那張臉後,緊繃的身軀才漸漸緩和下來,“小叔總算回來了, 那間店面可買下了?”

桓慎将契書以及二百兩銀票放在桌上,溫聲解釋:“那牙人聽你口音不對,猜到是外地來的商戶,便将價格提了二百兩,不過他卻沒膽子糊弄我。”

聽到這話,卓琏低低笑了起來,實在沒想到桓慎還會跟人讨價還價,要不是她左腿的傷勢未愈,真想跟在青年身邊仔細瞧瞧,也許會發現更多出人意料的細節。

把契書放在信封裏收好,卓琏想起晚膳時分發生的事,面色不由一沉,“丹绫肚子裏懷着瞿易的孩子,他們準備搬出去,免得生出龃龉。”

打從看到丹绫的第一眼,桓慎就覺得那婦人的雙眼十分渾濁,令人不喜,沒想到瞿易也是個不經事的,竟在婚前做出了這檔子事兒,色令智昏、舉棋不定,與扶不上牆的爛泥沒有任何區別。

“他們離開也好,省得成日挑三揀四,給你惹麻煩。”

卓琏偷眼觑着面前的青年,見他未曾動怒,這才松了一口氣。

“大嫂方才在想什麽,那般出神?”桓慎大馬金刀地坐在木椅上,手裏把玩着瓷盞,姿态十分閑适。

雖然知道李家酒肆經營不善,與老板脫不開關系,但卓琏心裏仍有些忐忑,生怕大筆銀錢打了水漂,害得家人重新陷入到困窘的地步,這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她當即道:“眼下恰逢臘月,我準備釀造一種羔兒酒,等到伏天就能喝了,脂香濃郁,也能賣得更高的價錢。”

桓慎在三皇子身邊當值,平日裏也經常随主上赴宴,除了宮廷的禦酒外,各地出名的酒水全都有所耳聞,就是沒聽說過羔兒酒,他眯起雙眸,仔細端量着神情自如的女子,只覺得她像是被迷霧團團裹住,讓人無法摸到頭緒,同時也激起了他的窺探欲。

“這羔兒酒該如何釀造?”青年淡淡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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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琏沒有察覺到異常,反倒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古方中記載,羔兒酒要用三十斤羯羊肉作為主料,其中至少有十斤肥膘,放到鍋中煮至軟爛,切成絲,與醋飯混合均勻,再在酒母中投飯,煮過羯羊肉的湯水也是難得的好東西,釀酒時還有用處,萬萬不可浪費。”

“我既沒有繼承父親釀酒的天賦,也沒有看過這些千奇百怪的古方,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的話,想必會對我失望至極。”桓慎佯作愧疚,不住嘆息。

“行之切莫妄自菲薄,你還年輕,将來前程無量,你不喜這個,又何必将漫漫人生數十載都拘于酒道?更何況我要說的不是古方,而是另一種巧辦法。”

“什麽辦法?”桓慎挑眉發問。

卓琏喝了口水潤喉,繼續道:“羔兒酒之所以誘人,是因為它有一種獨特的脂香味兒,入口醇厚,與尋常的清酒黃酒不同。這種脂香主要源自于羯羊身上的脂肪,全用肥膘,味道反而更美,書中所說的‘截肪醉骨薦馨香’,指的就是羔兒酒。”

羊與豬一樣,切去禍根前,不止肉少而柴,身上還帶着一股腥臊氣,但閹過後,無論是味道還是口感都有極大提升,昨日桓母去了趟集市,發現京城的骟豬與羯羊是熱銷貨,極為搶手。

桓慎輕叩桌面,問:“按照大嫂所言,羔兒酒少說也得伏天才能收酒,它與招攬客人有何聯系?”

“先前在汴州時,我曾當街煮酒,讓酒香四散開來,吸引到衆人的注意,同樣的方法在京城也能用。于店門支起一口大竈,以清無底代替井水,炖煮羯羊肥膘,脂香中夾雜着酒香,效果定會加倍。”卓琏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杏眸瑩亮澄澈,彷如珍貴的水晶。

“此法甚好,等酒坊開業那日,大嫂別忘了叫上行之,也好幫你打打下手,為家裏出份力。”

“小叔這話可就說錯了,你從牙人手裏買下的是酒肆,并非酒坊,店鋪的前堂可以用來招待客人,屆時由福叔掌廚,我跟母親賣酒,等有機會再雇些長工也不遲……”

話還沒說完,便被青年擡手打斷,“你身體未愈,每日釀酒已經耗費了極大的精力,要是再去前堂招呼客人,身體哪能承受得住?”說這番話時,桓慎也有自己的私心,卓琏容貌姣美,即使在京城依舊十分出挑,女子賣酒本就引人遐思,再配上此等皮相,肖想她的男人必定不少。

思及此處,桓慎心頭湧起陣陣燥意,周身萦繞的氣勢也愈發令人膽寒。

“不妨事。”吐出三個字後,卓琏便說不下去了,只因青年那雙黑眸一瞬不瞬地緊盯着自己,讓她不免有些慌亂,忙改口道:“那先招攬幾名長工,讓他們在前堂幫忙,娘也不必那麽辛苦。”

得到了滿意的答複,桓慎也沒再多留,兀自站起身,說了句“天冷夜寒,嫂嫂早些歇息”,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堂屋。

翌日天剛亮,瞿氏開始收拾東西,瞿易則走出家門,在外尋找合适的宅院。

眼見事情鬧到了這種無可挽回的地步,丹绫悔得腸子都青了,昨天夜裏輾轉反側根本沒睡着覺,今早雞啼聲剛響起,她便聽到母子倆的對話,他們打定主意要離開桓家,這可如何是好?

披上小襖走到隔壁,丹绫只當沒看見瞿氏通紅的雙眼,輕聲道,“伯母,咱們能不能不搬啊?如今積雪未融、滴水成冰,正是難熬的時候,我跟瞿大哥都不怕吃苦,但您卻不能不顧小孫子啊……”

這回瞿氏是鐵了心了,掃都不掃丹绫一眼,冷冷開口:“這孩子随你,并不畏寒,當初大冷的天都能在街面跪上半日,現在僅不過是換一處居住,他受得住。”

聞言,丹绫深感委屈,偏偏又沒法辯解,只能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折身回到房中歇息。

京城繁華,外鄉人不計其數,瞿易找了整整三天,才找到合适的宅院。這院子又破又小,位置還偏遠,清早起來,須得走上半個時辰方能到達酒坊。看着那灰黃斑駁的牆皮,丹绫眼前一黑,險些沒厥過去。

“瞿大哥,你為何這般狠心,就讓我跟孩子住在這種地方?”女人雙眼含淚,兩手捂着平坦的小腹,顯得越發嬌怯可憐。

只可惜瞿易被她擺過一道,自然不會在同樣的地方摔倒兩次,此刻冷着臉,指着大門的方向,“若你不願意住在這裏,大可以離開,我絕不阻攔。”

“你、你簡直不是人!我肚子裏還懷着你的骨肉,要是流落街頭的話,哪還有活路可言?”

聽到女人嬌柔的嗚咽聲,瞿易煩躁極了,快步離開此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轉眼又過了小半月,卓琏左腿上的傷勢幾乎痊愈,行動已經無礙。在此期間,桓慎找了兩名軍漢,将人帶到店裏,讓他們幫忙做活兒。

普通兵丁的武功雖不算高強,但渾身力氣委實不小,若不是在戰場上受了傷,留了暗疾,老家的田地早就讓別人占了,楊武、池忠也不至于離開軍營,留在京城裏讨生活。

這日剛好是個晴天,滿地白雪,卻無刺骨寒風,街面上的行人也多了。

楊武、池忠在店門口搭好了爐子,不住往裏添柴,沒過多久就暖和了些。

周圍的百姓看到這一幕,再打量着挂在上頭的牌匾,不由嘀咕着,“這地方竟又開店了,不如咱們打個賭,看看這家能堅持多久,三個月?兩個月?不會連一個月都不到吧?”油頭粉面的男人邊搓手邊笑鬧,眼底的惡意明顯極了。

“誰知道能堅持多久?姓李的還特地買了胡姬,一個個乳肥臀圓,勾人極了,現在不還是灰溜溜滾回老家了?京城居而不易,哪是什麽鄉巴佬都能站得住腳的?”說話的青年眼底帶着一絲不屑,他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自然看不上這些外來戶。

卓琏身體剛好,卻不能搬重物,桓母攥着她的腕子,讓兒媳在前堂歇息,等爐子燒熱,外面沒那麽冷了,才肯将人放出門。

瞿氏母子也在酒坊中做工,這會兒瞿氏端着一只木盆,裏面放着白花花的肥膘,随着中年婦人的腳步顫了一下又一下,僅看一眼都覺得膩歪,圍觀的百姓紛紛撇嘴,認定這新開的桓家酒肆是在故弄玄虛。

瞿易跟在義母身後,懷裏抱着兩只瓷甕,裏面裝的都是清無底,一壇三鬥,兩壇就是十八兩銀子,當真不是什麽小數目,因此他也不敢托大,動作輕緩地将酒壇放在地上,随後便見卓氏快步走來,擡手把紅封撕去,将淡綠色的酒水倒入燒熱的大鍋裏。

鍋體滾燙,讓酒液霎時間蒸發開來,濃郁的香氣不住翻湧,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神。百姓們面上的譏嘲早已消失不見,徒留震驚,而卓琏的動作依舊未停,将白生生的羯羊肉倒進鍋裏,用鏟子不住攪拌。

羊羔的油脂融入到香醇芳烈的美酒中,脂香倍增,卻絲毫不覺油膩,反而讓人垂涎欲滴,不住吞咽口水。

作者有話要說: 截肪醉骨薦馨香——陳造

羔兒酒又叫羊羔酒,宋朝人經常喝,出自《酒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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