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桓慎的手腕雖涼, 但脈搏依舊沉穩有力,如被擊打的鼓面,砰砰響聲不斷。
卓琏不由怔愣片刻, 好在她一向情緒內斂,表面上也沒有露出什麽, 低垂眼簾, 按照錢太醫的吩咐, 使盡全身力氣鉗制住眼前這個男人。
用刀剜肉到底有多痛苦, 卓琏并不清楚,不過看到青年額面上滾滾而下的汗珠, 她也能猜到幾分,忍不住移開視線,不願再瞧見那副血肉模糊的場景。
豈料剛一偏頭,便對上了一雙黑黝黝的眸子。
卓琏心跳突然加快不少,她沒想到桓慎會醒過來, 神志清醒遭受這樣的折磨,比昏迷時更要難熬百倍。
“錢太醫,小叔醒了, 可要給他灌些麻沸散?”
錢太醫搖了搖頭,“現在熬藥已經來不及了,還請桓将軍忍着些。”
男人低低應了一聲,他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渾身濕潮,在墊被上留了幾道明顯的濕痕。
行醫幾十年, 錢太醫的醫術自然不差,下刀極穩,卓琏雖不敢看,但悉悉索索的響動卻一直不斷,還伴随着青年痛苦的悶哼聲,毫無阻隔地傳入她耳中,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如同崩裂的碎石,一下下砸在脊背上,卓琏幾乎有些承受不住了,陣陣麻意從二人貼合的地方湧來,好似被毒蜂狠狠蟄了。
不知過了多久,錢太醫終于收了刀,将上好的傷藥灑在患處,再拿幹淨的白布将傷口裹住,期間卓琏跟那名小童幫着忙活,掌心沾了滾燙的血液,散着濃濃腥氣。
錢太醫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視線漸漸上移,見他沒有昏迷,不由贊嘆,“桓将軍當真勇武過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将來必定平步青雲,光宗耀祖。”
桓慎面色慘白,笑道:“多謝錢太醫救命之恩,行之沒齒難忘。”
“都是陛下的吩咐,桓将軍不必客氣,你身上的傷口雖深,卻沒有傷到髒器筋骨,只要記得按時換藥,避免傷口潰爛,數月內便能恢複如常。”說話時,錢太醫坐在桌前,提筆寫下了口服的藥方,交到卓氏手中,又悉心提點幾句,便帶着小童離開了。
等人走後,卓琏站到床沿,發現桓慎仍未阖眼,一雙黑眸定定看過來,神情頗為複雜。
“我受傷的事情,母親知曉嗎?”
卓琏搖頭,“方才琳兒去了趟酒肆,只将消息告訴了我,因離開得匆忙,沒來得及跟娘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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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是女子,卻見不得親近之人掉淚,只要一想到桓母如芸娘那般,哭得聲嘶力竭、滿心悲痛,卓琏就覺得渾身僵硬,根本不知該如何勸慰。
“你受傷頗重,莫要強撐,好生休息吧。”
卓琏給他掖了掖被角,剛想拿着藥方去到廚房,卻不防被人死死攥住了腕子,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如此拼命?”
卓琏不由擰眉,一時間倒是忘了甩開桓慎的手,只見那個氣息微弱的男人,唇角微微擡了下,“若我只是個八品的校尉,護不住這個家,也護不住你。”
纖細的身子顫了顫,她掙開了桓慎的手掌,拿起巾子,擦了擦他額角的汗漬,語氣平靜的道:“不必如此,與我相比,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的桓家只剩下桓慎一個男丁,他尚未成親生子,也沒有留下一絲骨血,要是真有什麽三長兩短,桓母肯定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我覺得大嫂更重要,比命都重要。”
卓琏心頭一縮,忍不住呵斥:“你怕是流血太多,神志不清才會說了胡話,房中只有你我二人,發發瘋也就罷了,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我承擔不起。”
說完,她端起盛滿血水的銅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邁過門檻前,女子頓住腳步,冷冷道:“榮華權柄雖然誘人,卻也得活着才能享受,桓謹因護主丢了性命,這樣的教訓還不夠嗎?你為了私欲铤而走險時,可曾想過娘跟妹妹?”
“我想過。”
“你沒有。”
卓琏不住冷笑,“若你真為她們設身處地考慮過,就該知道,她們母女最希望你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比你的性命還重要?別自欺欺人了!”
話罷,她徑自推門而去。
桓慎咬着牙,黑眸中滿是不甘,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對一個女人渴望到了瘋魔的地步。他為聖上擋刀時,受傷極重,瀕死之際,腦海中竟然浮現出卓氏的面龐,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言一行,桓慎都記得清清楚楚。
直到那會他才意識到,自己怕是栽了。
原本只是貪戀那副姣美的皮囊,但到了現在,卻想連人帶心一并握在手裏,不容外人染指半分。
将卧房的木門緊緊阖上,卓琏只覺得荒唐,就算她只是一抹來自異世的魂靈,甚至都未曾見過桓謹,但依照輩分而言,她卻是桓慎的長嫂,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卓琏把血水倒了,不自覺按了按胸口,她心跳得極快,撲通作響,好似擂鼓。
方才錢太醫在屋中處理傷口,由于畫面太過血腥,卓琏怕兩個小的夢魇,便将她們趕了出去,這會兒桓芸聽到動靜,盯着一雙紅腫似核桃的眼睛,急急沖到女人身畔,扯着她的袖籠問:
“嫂嫂,二哥還好嗎?可有大礙?”
看到小姑娘盡是憂慮的臉,卓琏将那些紛亂的念頭壓了下去。
“行之運氣不錯,刀刃沒有傷到內髒,養上一段時日便好了。”
“真的?”
桓芸頗為懷疑,倒不是她信不過長嫂,而是早些時候二哥被侍衛們擡回家時,渾身都是血,那副進氣少出氣多的模樣,仿佛撐不住了。
“宮裏的太醫本事不小,你二哥筋骨強健,不會有事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陡然響起。
卓琏擡起頭,便見面色灰白的桓母站在門口,大概是跑得太急,她緩不過氣,兩手搗着心口咳個不停。
她快步沖上前,輕輕給桓母順氣,“您莫要着急,太醫已經來過了,行之會痊愈的。”
“這麽大的事情,為何非要瞞我?”
桓母無奈嘆氣,走到桓慎房中,卓琏并沒有跟進去,反而拿着方子去藥鋪抓藥,免得耽擱了病情。
房間內。
桓母抹了抹眼,忍不住罵道:“你這小子還真是不省心,去西山前還好好的,回來卻受了重傷……”
傷處的痛楚沒有絲毫減弱,但母親的眼淚卻讓桓慎更為頭疼。
“您別哭了,兒子也沒大事,全是皮肉傷、”
“胡說!你跟謹兒一樣,最是嘴硬不過,小時候挨了打,咬死了也不吭一聲,險些沒把你爹氣出個好歹,你何必這麽犟?”
桓母訓了一通,見次子眼眶下方泛起青黑,到底是心疼多過責備,啞聲勸說:“你先好好歇着吧。”
桓慎應了一聲,合了眼,躺在軟枕上,等房門開了又關後,他才睜開雙目,放在被角處的手掌緊握成拳,不知是傷口傳來的痛楚太過難忍,還是其他什麽緣故。
桓慎被封為游擊将軍的旨意,第二日才送到桓宅,宣旨的公公不止帶來了陛下的封賞,還領着四名宮女,說她們自小經由管事嬷嬷調.教,伺候人的本事是拔尖兒的,如今桓将軍病重,也能派上用場。
四位宮女約莫十七八歲,五官生得格外标致,名字也格外雅致,分別叫青梅、雪瑩、鴛鴦、黃鹂。
她們對于卓琏而言,比起及時雨也差不了什麽了。
先前桓慎說了那樣的一番話,字句雖不露骨,但心思卻明明白白地呈現于眼前,卓琏想要避嫌,又不能在親人面前露出馬腳,只能佯作無事。
看着站在堂下的丫鬟,青梅雪瑩模樣清麗,周身的氣度與樊竹君有那麽幾分相似,按照話本中的形容,桓慎對清逸如仙的女子頗有好感,讓她們倆伺候着,應該也不會鬧出什麽幺蛾子。
“青梅,雪瑩,你二人去将軍房裏,幫他換藥。”
聽到這話,青梅雪瑩眼帶喜意,忙不疊地福身應聲,旁邊的鴛鴦黃鹂有些急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卓琏,希望這位夫人能幫幫她們。
這兩個丫鬟模樣偏豔,身段窈窕,若是桓慎對青梅她們不滿意,倒也可以調換過來。
“桓府不大,雜事也不多,你們只要将宅院整理妥當即可。”
鴛鴦黃鹂瞪了瞪眼,實在沒想到自己竟要做下人的活計,她們從宮裏出來,就是為了謀求一個好前程,要是無法在主子身邊伺候着,過上幾年,與那些粗手粗腳的婆子有何差別?
心中湧起陣陣不忿,但她們初來乍到,也不敢違逆主子的吩咐,只能委屈地應聲。
等丫鬟們退下後,桓母皺緊眉頭,“這些姑娘們模樣真俊,普通人家若能娶到這樣的正頭娘子,旁人定會豔羨不已。”
“她們既然來了咱們家,就注定當不了正頭娘子,小叔已經成了從五品的将軍,他的婚事可不能怠慢。”
在卓琏看來,那日桓慎之所以會滿口胡言,不過是一時魔怔了而已,只要他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不該有的心思終究會慢慢淡忘。
“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桓慎躺在床褥上,忽然聽到推門的響聲,他以為卓琏來了,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待看到兩張陌生的面孔出現在眼前,原本溫和的眸光頓時變了,瞳仁染上了幾分血色。
“你們是誰?”
青梅雪瑩自小呆在宮裏,鮮少見到如此兇悍的男人,這會兒瑟瑟發抖,屈膝回答:“桓将軍,奴婢們是陛下賞賜的宮女,日後會留在桓家,伺候着您。”
邊說着,雪瑩柔嫩的頰邊浮起一抹緋紅,看上去很是動人。
“滾出去!”
青梅雪瑩俱是一愣。
床邊的矮凳上放着瓷壺,桓慎拎起來,朝着兩女腦袋砸去。
瓷器的碎裂聲、女子的尖叫聲同時在小院中回蕩,卓琏坐不住了,按着婆婆的手臂,強自鎮定道:“您先歇歇,我去看一眼。”
“那小子又犯了渾,你壓不住他。”
“小叔受了傷,也翻不起什麽風浪,您是長輩,若此刻去見了面,他心裏更不舒坦。”
卓琏說服了桓母,起身匆匆往卧房趕去,甫一進門,就看到跪在地上的青梅雪瑩,二人不住流着淚,衣衫濕了一片,地面上盡是碎瓷。
她擡起頭,對上桓慎猩紅的雙眼,輕聲問:“這是怎麽了?”
“她們粗手笨腳,把熱水倒在我身上。”
卓琏半個字都不會相信,宮女的規矩可比外頭的婆子強得多,怎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她彎下腰,将兩女拉起來,再次開口:
“究竟是怎麽回事?”
站在此處,青梅剛好能将桓慎威脅的目光收入眼底,她渾身僵硬,顫聲道:“誠如桓将軍所言,都是奴婢們不好,怠慢了主子,還請夫人責罰。”
原以為伺候在年少有為的将軍身畔,是旁人難求的好差事,哪想到此人就是個瘋子,今天僅是用瓷盞警告一番,來日說不定就會動真格的了!
卓琏不願強人所難,擺了擺手,讓青梅雪瑩二人退下,待她們走遠後,這才轉過身,望着倚靠在床頭的男人,強壓怒火道:“桓慎,你是對她們不滿,還是對我不滿?”
“你想多了,是這兩個丫鬟粗心大意,我并沒有針對的意思。”
卓琏怒極反笑,幾步沖到他跟前,咬牙切齒地道:“你真把我當成傻子不成?”
青年沒有回答,沉默地将蓋在身上的棉被掀開,腹部的白布已經被血水浸透,刺目極了。
女人仿佛被扼住了喉嚨,一句話也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嗬嗬的喘息聲。
“嫂嫂,該換藥了。”
比起照看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東西,卓琏更愛釀酒,但她無法不顧桓慎的死活,只能步步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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