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妖鬼 妖鬼也未嘗得不到神明的垂憐

這一晚,溫桓并沒有睡好。他夢到了兒時養的那只小白貓。

大概是天性使然,小孩子都喜歡活潑可愛的小動物,溫桓也不例外。

那時他才四五歲,有一日,在後院瞧見一只小貓。

小貓在牆角縮成小小的一團,絨毛在冬日的寒風中輕顫着,張着黑溜溜的眼睛,哀哀地叫。

溫桓将它帶了回去,他沒有玩伴,這只小白貓陪他度過了漫長的一冬。

他讀書習字時,它就卧在一旁打盹,睡醒時會挪過來蹭一蹭他,将一疊宣紙踩得亂七八糟。

溫桓的身上永遠冰冰冷冷,那小貓卻暖乎乎的,溫桓會停下筆,摸一摸它軟軟的小耳朵。

過了一冬,他習慣了小貓的陪伴。

可等到冰雪消融的春日,它忽然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

溫桓張開眼,眸光幽深,胸腔有些難受。

黑暗中,他瞧見窗邊一團小小的影子。

碎花兔子安安靜靜地卧在那裏,上面沾着淡淡的蘇合香,與沈姝身上的一般無二。

溫桓的呼吸平緩下來,他收回視線,看着帷幔前的一地月光。

他忽然回憶起來,其實那只小白貓不告而別時,他是很難過的。

第二日晨起,溫桓推開門,瞧見沈姝坐在一樓角落,正與衛讓和楚行之說着什麽。

他頓住腳步,憑欄向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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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姝今日穿了件緋色的小襖,發間別了朵盛放的白梅,眸中盛着燦暖曦光。

不知對面兩人說了些什麽,她偏着頭,眉目間帶着柔和的笑。

溫桓看了一會兒,拾步走了下去。

楚行之正在說話:“昨晚我夢到阿姊了,她說,阿行,這裏好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的眼圈有些紅,看上去是在難過。

聽到腳步聲,沈姝回過頭,同溫桓招了招手,無聲地沖他比了個口型:“楚行之心情有些不好。”

溫桓在心底輕嗤了一聲,他并不關心什麽不相幹之人的痛苦。

不過,瞧着沈姝眸中的擔憂,他将這聲輕嗤咽了下去,漫不經心地一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是地獄中貪食他人苦痛的妖鬼,可沈姝卻不是。

所以,等有朝一日,她瞧見他的真實面目,大概只會覺得厭惡。

或許就會同那只小白貓一樣,離開得毫無眷戀。

溫桓在桌邊坐下,想了想,朝楚行之略一點頭。

楚行之朝他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繼續講了下去。

衛讓搖了搖扇子,桃花眼微眯,覺得這場面簡直詭異至極。

沈姝朝溫桓笑了笑,推了碗熱氣騰騰的粳米粥到他面前,小聲說:“我想你大概不喜歡吃甜膩的紅棗銀耳羹,便叫小二上了碗清粥。”

溫桓擡眸看去,果然,其他人的碗中都浮着層紅棗銀耳。

粳米粥熱氣騰騰的,他彎了彎唇角,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楚行之終于講完了他的夢,他頓了頓,忐忑開口:“我阿姊是不是...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喉頭哽咽,有些說不下去。

席間一片沉默,溫桓面無表情地舀起一勺粥。

楚行之的阿姊活不成了,而且,他最好祈禱着他阿姊得了個痛快。

南巫族的手段,溫桓再清楚不過。

能活下來的,大都成了見不得人的怪物。

最後,沈姝輕聲安慰:“會好起來的。”

楚行之垂頭“嗯”了一聲。

所有人都明白,這安慰有多蒼白。可有時候,當一個人走投無路之時,能聽到一聲安慰,總要好過一些。

沈姝極輕地嘆了口氣。

昨晚溫桓和衛讓将事情細細梳理了一番,又發現了不少疑點,用過早膳,四人商議了一番,準備繼續去茶樓打探消息。

今日茶樓中來了位說書先生,比往日熱鬧了許多,幸而四人來得早,下頭尚且有空桌。

沈姝拈着粒蜜冬瓜魚吃,溫桓垂着眸,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吃。

上頭的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今日我們要講的,正是這桃花朝的由來。”

沈姝被溫桓看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小聲問:“你是想嘗嘗這個嗎?”

溫桓收回視線,拈起一粒,卻沒有吃,只拿在指間把玩。

說書先生還在繼續:“話說,這天上有位桃花神女,生得好看,心地也善良,一日,這桃花神女下到人間,本是想游山玩水,這一游,卻游出段姻緣來。”

說書先生在此處停下,不緊不慢地喝着茶水,吊足了臺下衆人的胃口,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這桃花神女遇到了個渾身是傷的少年,她生出恻隐之心,将少年帶了回去,損耗自身修為,救回了他一條性命。少年的眼睛見不得光,神女遍尋仙草,只為讓他重見天光,一來二去,兩人也生出情愫。”

“可等這少年張開眼,神女卻發現有些不對。”

臺下衆人紛紛問:“何處不對?”

“這少年生着一雙異瞳,乃是妖鬼之象。”

沈姝端着杏仁茶晃了晃,對這故事并沒有什麽興趣。

這其實就是市井中最為尋常的故事,大概只是幕後之人信口編來騙世人的,着實有些無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轉頭想問溫桓,卻發現他幽深的眸光落在說書先生身上,似乎聽得很是出神。

他的手搭在桌沿上,因着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沈姝微微一怔,沒有打擾他。

說書先生已經講到了尾聲:“自古正邪不兩立,盡管少年盡力遮掩,桃花神女仍是得知了真相。今日這書便說到此處,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臺下衆人議論起來,有人抱怨這說書先生忒會吊人胃口。沈姝笑了笑,轉過頭,卻發現溫桓不見了蹤影。

說書先生掀簾進了後堂,剛想端杯茶水喝,卻發現屋中來了位不速之客。

鴉青衣袍的公子倚在窗邊,擡起黑眸瞧着他。

溫桓的面色蒼白,唇上沒什麽血色,一雙眸子漆黑幽深,說書先生怔了怔,心中生出個不太恰當的念頭。

這公子倒是有幾分像書中不見天光的妖鬼。

“不知公子找老朽有何貴幹?”他将驚堂木放在桌上,斟酌着開口。

溫桓彎了彎唇角:“我想知道,這故事的結局是什麽?”

他說得漫不經心,可袖中的十指蜷曲着,掌心被握得有些發白。

連溫桓自己都說不清,他今日為何要如此執着地求一個結果。

說書先生頓了頓:“公子若是想要知道結果,何不等到明日...”

他的話說到一半,身子有些僵。

一枚銀針釘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溫桓歪頭朝他笑了笑,溫和地開口:“我不喜歡等。”

分明平淡的語調,卻令人無端生出寒意。

說書先生的手有些抖,他努力平靜下來:“公子想知道什麽結果?”

“神女和少年,他們最後如何了?”

說書先生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這故事的主角并不是那位少年。

溫桓的眸色幽深,一眨不眨地看着白發蒼蒼的說書先生,目光沁着冷意與執着。

說書先生嘆了口氣,他大概知道這位公子想要的是什麽答案了。

“其實妖鬼也未嘗得不到神明的垂憐。”

果然,聽聞此話,溫桓的眸中浮出光彩。

說書先生長舒了口氣:“公子還有什麽事嗎?”

一錠銀子被丢到他面前,溫桓淡淡開口:“這銀子買你的故事,以後就這樣講下去。”

說書先生有些楞,他不知道,方才的話,這位公子是信了還是沒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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