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哭 待會兒沈姝多半要後悔
溫桓的手中握着把小刻刀, 正偏頭雕着一截木料。
他的一旁放着幾只剝好的枇杷,盛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碗中,少年偏頭看了一眼, 面上浮出些疑惑神色。
這些枇杷的味道似乎與方才不太一樣。
他擡手拂去粘在人偶眼上的細碎木屑, 忽然發現這雙眼睛雕得有點怪。
清澈生動的一雙杏眼, 但是不太像李榮的幼女李榛榛。
少年惋惜地嘆了口氣,握着刻刀想要改一改,刀鋒卻始終沒能落下來。
他摸了摸人偶的臉, 人偶只雕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餘下五官都是空的,透着說不出的詭異。
最後,他沒再動那截木料,雕了一半的人偶被妥帖收了起來。
雕人偶還需要确認一些細節,沈姝請一名小丫鬟帶她去找李榛榛。
其實她原本不用親自去,但方才着實有點尴尬。
溫桓的唇齒觸到她的指尖, 略一停頓,不輕不重地咬了下去。
大概是把她的手指當成了枇杷核。
她的右手食指上留下道淺淺的牙印,過了這許久, 還有些輕微的漲。
沈姝揉了揉食指, 随着小丫鬟走進了李榛榛的院落。
李榛榛今年剛剛及笄,是個活潑可愛的性子,李榮子嗣單薄, 很疼愛這個幺女。
小姑娘坐在榻上,朝沈姝笑了笑, 有點不好意思道:“我的腳昨日扭到了,姐姐別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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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姝搖頭,想了想, 同她說:“溫桓雖擅人偶之術,但到底不是真人,那日你還是得過去,等到儀式前,再找機會用人偶将你換下來。”
李榛榛認真點了點頭,到底還是年紀小,藏不住心底那份害怕:“姐姐,我會不會死掉?”
書中沒有提到李榛榛的結局,沈姝并不知那日會發生何事,但此行溫桓出了事,她并不能保證一切順利。
她不能給李榛榛什麽承諾,只好摸了摸她的頭:“我們會盡力的。”
沈姝拿着東西回去時,瞧見溫桓的手中拿着張信紙。
天已經黑了下來,屋中燃了燭火,少年的面上帶着冷意,他将信的一角擱在燭火中,火舌很快舔了上來,不多時,薄薄的信箋燒成一撮清灰。
少年的半邊臉被火光映出妖冶的昳麗,他勾起唇畔,輕嗤了一聲。
隔得太遠,沈姝只瞧見信封上寫着個杜字。
看來是溫桓的母族寄來的。
信的內容大概不是那麽令人愉快。
沈姝等了一會兒才走進去,她故意将腳步放得重了些。
溫桓的面上已經挂上了一貫的溫煦笑意,旁人高興的時候會笑,難過的時候會哭,很少有人能很好地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溫桓卻不一樣。
他大多數時候都在笑。
聽到腳步聲,少年擡起黑眸看着她。
沈姝将從李榛榛那裏取來的東西交給他:“這些是早前你說要用到的。”
“多謝,”溫桓接過來,托在手中掂了掂,垂着眸笑,“不過暫時不需要了。”
見沈姝疑惑的神色,他補充了一句:“木料沒了。”
沈姝有點怔,那麽大的一塊木料,就沒了?
溫桓看了眼屋角的一方木櫃,很肯定地說:“嗯,沒了。”
好吧,沒了。
沈姝剛想說些什麽,忽然覺得腕上緊了緊,她垂頭看去,溫桓漫不經心地撥了撥她腕上的那只小木貓。
她一直沒能解開發帶上的死結,直接剪開又不太合适,只得任它在腕上纏着。
青色的緞帶緊緊貼在雪白的手腕上,在燭火下泛着層溫潤的光。
溫桓偏着頭,看上去挺滿意的樣子,冰涼的手指在發帶上停了一會兒,大概是瞧着發帶太緊,實在不能多系一個結了,又有些遺憾地放下。
沈姝抿唇,斟酌道:“溫桓,你有沒有覺得,這些結看上去有點醜?”
溫桓偏頭端詳:“是有點。”
“那...”
少年兀自接了下去:“再多系兩個會比較好看。”
燭火下,他的目光有點深。
沈姝放棄了與溫桓探讨這個問題。
她問:“你用過晚膳了嗎?”
今日府中夜宴,小廚房人手不足,大概是把他們給忘了。
果然,溫桓搖頭:“等你一起。”
“那...”沈姝想了想,“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溫桓忽然笑了,他擡眸瞧着沈姝:“能吃枇杷嗎?”
沈姝認真地搖了搖頭。
想起下午的事,她的耳尖有點紅。
瞧着她的模樣,少年彎了彎唇角,視線落在那只小木貓上:“走吧,帶你出府吃。”
吃過晚膳,兩人并沒有回李府。獻祭之日将近,得盡快找到新的木料。雕人偶對木料的要求很高,李府中再找不到第二段可用的了。
走到李府門前,溫桓說:“天色晚了,山路不好走,要不你先回去吧。”
沈姝搖了搖頭。
少年垂頭想了一會兒,沒再說什麽。
他覺得待會兒沈姝八成要後悔。
要尋合适的木料,得去西面的青崖山,李府本就建得荒僻,離青崖山不過小半個時辰的腳程,月上中天之時,兩人到了山腳下。
沈姝覺得有點奇怪,從城郊到青崖山,一個村落都沒瞧見,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好在今晚月光不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腳下的路,沈姝踩着石階往上爬,溫桓不緊不慢地走在她身側。
走了百餘級石階,沈姝忽然覺得腳下有點硌,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只是小小的一截,大概是枝杈之類的東西,她往旁側避了避,繼續往前走。
溫桓垂眸瞧着石階上的一截指骨,面上沒什麽驚訝神色。
半山腰是處亂葬崗,前年此地鬧了場旱災,最嚴重時,民間遍地餓殍,活人尚且自顧不暇,遑論死人。許多屍體無人認領,最後就被送到此處。
後來年景好了些,住在此間的居民覺得這裏不詳,紛紛搬到了他處,這裏變成了荒無人煙的一處死地。
想到這些時,溫桓的面上一片漠然。
不過,若他沒記錯,沈姝挺怕鬼的,她害怕的時候,喜歡念一句挺奇怪的話。
似乎是什麽物質決定意識。
少年彎了彎唇角,偏頭問:“你的桃木劍帶了嗎?”
這問題有些沒頭沒尾,沈姝從袖中尋了一番:“帶了。”
溫桓點頭:“挺好的。”
沈姝有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問這個做什麽?”
很快,她便知道溫桓為什麽問這個問題了,前面不遠處飄了團青白的鬼火,在半空緩緩游移,看上去詭異至極。
沈姝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險些踩空。
溫桓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沈姝的手心冰涼,沁着層薄汗。
她又在害怕了。
少年垂着眸,她害怕時,心跳會有點快,語速也要比往常短促一些。
果然,沈姝語調很快地開口:“是鬼火。”
溫桓點了點頭:“從前聽人提起過,夏夜行于山野間,有時候會遇到鬼燈籠,就是行走的魂魄。”
有山風吹來,不遠處的林木被吹得沙沙作響。
沈姝的嗓音都在顫:“不止一團。”
她的手蜷成小小的一團,指尖輕輕顫着。
少年皺了皺眉,将沈姝的手團在自己掌心。兩人的手都很冷,也說不清誰的更冷一些。
他的心中忽然就有點煩躁。
這煩躁來得有點莫名其妙,他記得,那日在石室,看着她害怕的模樣,自己的心情似乎挺不錯的。
現在沈姝的害怕并不能讓他愉悅起來,反倒讓他的胸口有點悶。
溫桓不明所以地按了按胸口:“魂魄之說都是騙你的,鬼火源于屍身腐化後的物質,魂魄什麽的都是民間的無稽之談,這裏是處亂葬崗,屍身多了,有鬼火不奇怪。”
他鮮少如此耐心地給人解釋什麽,沈姝是頭一個。
這次她大概不怕了吧。
沈姝垂着眸,肩頭輕輕一顫。
溫桓握着掌心一團軟綿綿的手,忽然有點慌。
他鮮少有慌張這種情感,同沈姝在一起時,她似乎給他帶來了很多新奇的情緒。
溫桓俯下身,拎起前面石階上的頭骨,想了想,變成了虔誠地捧。
少年的側臉緊繃着,咬肌微微鼓起,将那頭骨放到一旁的草叢中。
他擡頭去看,沈姝的面色發白,緊閉着眼,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
她的眼角噙着淚,這回像是真哭了。
溫桓的指尖輕顫,脫下外袍,蒙在她頭頂。
他說:“走,帶你下山。”
沈姝問:“木料怎麽辦?”
“不找了。”
說這話時,他沒有半點猶豫,俯身将沈姝抱了起來,她的烏發拂過他的頸窩,有點癢,帶着淺淡的蘇合香氣。
溫桓抱着人往下走,走了幾步,衣擺被人拉住。
“明晚就來不及了。”
沈姝的語調平穩了不少,方才她被吓得有點狠了,此時好了許多。
最後,兩人沒下山,溫桓找了方平整的青石讓沈姝坐下。
他從袖中找了找,只尋到了先前沈姝給的那粒雪紅果。雪紅果被仔仔細細放在一只油紙包中,溫桓把它放回沈姝的掌心。
沈姝說:“謝謝你啊,溫桓。”
溫桓沒答話,取出一只竹笛橫在唇邊,給她吹了首長樂調。
沈姝的呼吸綿長起來,似乎是睡熟了,少年放下笛子,蹲在她面前,漫不經心地摸了摸用發帶系着的木雕小貓。
他試圖把發帶系得更牢些,卻不能了。
他沒問過沈姝會不會再離開,仿佛是一種默契,就像上一次沈姝突然出現在被燒成一片焦土的小和山,溫桓沒有問過她的名姓,這一次她回來,溫桓也沒有問過她會不會再離開。
少年垂下黑眸,修長的手指撥了撥被系得緊緊的發帶。
他想系得再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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