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喜歡 裝睡都裝得這麽不像
沈姝的呼吸輕軟, 溫桓的指尖停在她微微翹起的睫毛上,隔着衣袍,輕輕撫了撫。
他想起早上收到的那封信。
信是他外祖杜長顯寫的, 讓他等這邊的事結束, 盡快回到杜氏一族。字字句句, 仿佛施舍。
他的好外祖,十數年來,不認他的母親, 自然也不認他這外孫, 寫這封信也不是年紀大了,想要什麽兒孫滿堂之樂。
不過是為了小和山的機偃術罷了。
新帝似乎很喜歡民間奇術。
他們似乎都想要些什麽啊。
少年偏頭看向身側睡得香甜的小姑娘,她似乎很少表達過什麽渴求,他只記得她說喜歡吃小籠灌湯包子,還有小時候喜歡吃糖,吃不到會哭。
可這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很容易就能得到了。
山風把綴在她腕上的木雕小貓吹得一晃一晃的。溫桓垂下長睫,十分認真地思考,沈姝想要些什麽呢?
如果他有的話, 是不是就能留下她了。
就好像如果那個春日裏, 他的屋中再和暖些,每天都能有很多小魚幹的話,或許那只小白貓就不會走了。
溫桓從來沒留住過什麽, 自然也不知道該如何留。
十數載的時光中,他第一次覺得有些茫然無措。
沈姝張開眼, 瞧見的就是這麽個場景。
少年盤膝坐在一汪月光下,半阖着眼,蒼白的指節搭在青色衣擺上, 頭頂的發帶被吹得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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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有點孤單。
她想起那封被溫桓燒掉的信,有點替他難過。
杜長顯是溫桓在這世間為數不多的親人了,不過這份血緣的羁絆,并不能讓老人家多喜歡這個外孫。
她輕輕擡起手,想要摸一摸溫桓的頭,伸到一半,覺得睡夢中不能擡得這麽高,就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溫桓一僵,面上的神色斂了,很快又挂起一貫的溫煦笑意。
他轉過頭來,沈姝瞧見他面上的神色,眨了眨眼。
溫桓連難過都難過得不安生,還得惦記着不被別人發現。
她決定不打攪他的難過了。
她憋着個小哈欠,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眸中憋出一團淚來。
然而,等了許久,溫桓沒有重新轉過頭去,反而往後坐了坐,指尖觸了觸纏在她腕上的發帶。
她的手腕被溫桓弄得有點癢,溫桓的手很冷,她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寒顫。
少年彎了彎唇角,并沒有放開的打算,一截青色衣袖搭上來,将她的手包在裏頭。
有點像在抱一只兔子。
沈姝嘗試着把手抽出來,半晌也沒能成功。她隔着衣袍,氣鼓鼓地瞪了溫桓一眼,想到自己還在裝睡,最終放棄了掙紮。
溫桓的身上原本冷冰冰的,她的手将那截衣料捂得有點暖,連帶着他的手臂也生出些暖意來。
這樣一來,兩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沈姝不能動彈,坐得久了,眼皮有點沉。
她見過五六年後的溫桓,那時他過得依舊沒多完美,卻比現在好上一些。他有了衛讓這個朋友,有了自己的府邸,至少冬日裏不會再因為燃炭火燙了手。
不過現在他早就學會燃炭火了。
會有人陪着你的,溫桓,以後你會有朋友的,也會有真心愛着你的人。
所以,要努力地生活下去啊。
半晌,等身旁的少女沉沉睡去,溫桓極輕地笑了一聲。
裝睡都裝得這麽不像。
他捏了捏攏進袍袖中的一截指尖,觸到她腕上的赤玉佛珠時,微微一頓。
少年皺了皺眉,手串上似乎少了粒珠子,露出了一小段紅繩。
他偏頭瞧着睡得沉沉的沈姝,把她的頭往自己的方向撥了撥。
少年的手重新攏回袖中,有些奇怪地想,那顆珠子是被弄丢了嗎?
第二日清晨,沈姝比溫桓醒得早上一點,她揉了揉眼尾,發現自己枕在溫桓肩上。
他的姿勢有點僵硬,即便睡熟了,依舊坐得十分端正。
沈姝小心地把頭從他的肩上移了下來,掀開蓋在頭頂的衣袍,往一旁望去。
正是春末夏初,漫山遍野郁郁蔥蔥,但并沒有多麽有生機。蒼翠林木間,堆積着累累白骨。
上山的石階上,也散着些枯骨,她昨日踩到的,大概并不是什麽枯枝。
沈姝頓了頓,起身一揖。
此行雖然有點不順,但無論如何,總算是找到了合适的木料。
下山時,溫桓走在了前面,石階上時不時出現的碎骨,都被他捧起來放到一旁。
他的表情有點僵硬,卻做得十分認真。
走到山谷時,他們忽然看到一處圓坑,圓坑位于扇骨中央,一旁堆放着些圓溜溜的石塊,看起來像是人為磨成的。
溫桓的腳步一頓,走了過去,伸手去撥覆在圓坑上的桑枝。桑枝已經幹枯朽爛,看上去有些年歲了。
卵圓石,新桑枝,看來這方圓坑是南巫族祭祀所用。
溫桓皺了皺眉,擡頭看去,瞧見不遠處的一方崖壁上刻着數幅壁畫。
他的目光停在最後一幅上面,微微一滞。
這幅壁畫很新,看上去是近兩年新刻的,上面畫的是手握魯班書的神女。
壁畫上描摹的多是作畫之人所期冀之事,所以,當日南巫族并沒有拿到魯班書?
但如果他們沒有拿到,那日便不會對他趕盡殺絕,因為這世間,他是最有可能知道魯班書下落的人。
除非他們當日被騙了,拿到了假的魯班書,後來才發現不對。
少年漫不經心地撚了撚指尖,眸光沉沉。
所以沒人知道魯班書的去向嗎?
他正想着,沈姝走了過來:“怎麽了?”
溫桓搖了搖頭,信手指了指上頭的一幅壁畫:“你能看清那幅壁畫上是什麽嗎?”
沈姝擡頭去瞧,那壁畫實在有點高,她看得頗有些吃力,不得不踮起腳。
溫桓在身後扶了她一把:“能看清嗎?”
沈姝搖了搖頭。
少年彎了彎唇角,認真提議:“要不跳起來試試?”
沈姝:“...”
她轉過頭,看到少年眸中的愉悅笑意。
看來又是在坑她。
沈姝被溫桓坑出了許多經驗。
她說:“不要。”
少年笑了起來,算了,不要就不要吧。
不過...他有點遺憾地看向那幅壁畫,壁畫上刻着輪皎皎的月,漂亮的小少女抱膝坐在月下,烏發自肩頭垂落,安靜美好。
溫桓重新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問題,所以,沈姝究竟喜歡什麽呢?
沈姝細細地給他數:“桂花糕,雪紅果,松子糖...”
想了想,她補充:“還有雲霞和桃花。”
溫桓想,她想要的可真是簡單。
不過,桃花嗎?溫桓皺了皺眉,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不太喜歡桃花。
提起桃花,沈姝倒是有點饞了,穿過市集時,她瞧見了個賣桃肉脯的攤子。
她拉了拉溫桓的衣擺:“你等一等。”
回來時,她帶了包桃肉脯,金燦燦的桃肉裹了糖霜,整整齊齊地擺在油紙包中。
沈姝托着油紙包問:“你要嘗嘗嗎?”
少年淡淡搖頭,唇線抿得很直。
有點奇怪,他也不喜歡桃肉脯。
沈姝有點遺憾地拈了一塊:“很好吃的。”
她腕上的赤玉佛珠輕輕晃着,溫桓垂着眸看,胸口有點悶。
回到府中,他們迎面遇到了準備出門的李榮。李榮今年才過不惑之年,有些幹瘦,一雙眼透着精明。
他的目光自兩人身上掃過,面上立刻便堆起了笑:“昨日倉促,都沒能見到兩位,倒是李某失禮了。”
溫桓輕嗤一聲,李榮的場面話倒是信手拈來。
沈姝皺了皺眉,不知為何,這位李榮的目光讓她有點不舒服。
但她還是客客氣氣行禮:“李世伯。”
李榮一早聽說同溫桓一起來的還有位沈姑娘,大概就是面前這女子了。
他的面上浮出個和善的笑,目光在沈姝身上打量一番:“沈姑娘倒是和榛榛年紀相仿,細細看來,連眉眼都有幾分像。”
他話音未落,溫桓伸手握住沈姝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後。他的動作做得大大方方,并沒給李榮留什麽面子。
少年疏懶地彎了彎唇角:“像嗎?”
李榮摸不準他話中之意,點了點頭。
溫桓淡淡道:“草決明,丹參,川斷,黃芪...”
報完一副藥方,他偏頭笑了笑,拉着沈姝走了。
李榮愣了許久,問一旁的老管家:“這是...”
老管家抿了抿唇,這是治花眼的方子,但這話他沒法和李榮說。
這位小溫公子當真是喜怒不定。
李榮只是信口一問,并沒有多在意方子的事,只若有所思重複:“還真是有三分相像啊。”
沈姝總覺得李榮的态度有點怪,他看向自己時,面上帶着和善的笑,可目光卻讓人不舒服極了。
溫桓顯然也有所察覺,他偏頭看着李榛榛的畫像,小刻刀在木料上輕輕點着。
他喜歡看人故作聰明的樣子,這十分有趣。
小刻刀刮過木料,發出聲極輕的響。
溫桓有些唏噓地瞧着新雕出來的一雙眼,這次終于是李榛榛的眼了。
他不喜歡這雙眼睛,它和他從前雕過的每一雙眼睛都沒有什麽分別。
少年站起身來,打開牆角那面木櫃,昨日那個只雕了一雙眼睛的人偶被放在了這裏,他擡起手,撫過上面那雙清澈杏眼。
哪裏像呢?
沈姝回來時,溫桓的人偶已經雕完大半。他偏着頭,青色的衣擺上沾了層細細的木屑。
她蹲在一旁看着那人偶,目光中露出幾分驚嘆:“真傳神啊。”
她摸了摸人偶的手:“它會動嗎?”
少年放下刻刀,點了點頭。
沈姝的眸中映着細碎日光,生動漂亮:“溫桓,看一看我帶回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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