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交易 你吓到它了

兔子這次是真的氣了, 她又畫了四五個圈,才往庭院的方向走。

走到院門時,沈姝的腳步一頓, 天幕上籠着陰雲, 院中黑逡逡一片, 枇杷樹下似乎有個黑影。

溫桓顯然也看到了這個黑影,他彎了彎唇角,腳步不停地往裏走。

沈姝拉住他的衣袖。

溫桓從善如流地停下:“嗯?”

沈姝将他拉到一旁, 小心地往黑影的方向指了指。

兩人貼着牆根并排站定, 沈姝的呼吸壓得很輕,說話也用了氣音:“是李榮的人嗎?”

溫桓說:“不是。”

李榮還沒蠢到這個地步,他似乎在設一個更大的局。确切點講,這局應該不是李榮設的。

他頓了頓:“怎麽不畫圈了?”

沈姝有點茫然:“什麽?”

“九十八個,”少年偏頭思忖了一會兒,“能不能再多畫一個, 這樣有點不對稱。”

他的黑眸中浮着些光彩,兔子生氣的樣子真是有趣極了。

沈姝畫了一個,并沒有停下來, 又畫了第二個, 第三個。

等她畫到第十一個的時候,溫桓開口:“李榛榛應該有些話想同你說。”

沈姝愣了愣,想起李榛榛在席間的種種反常, 不由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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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等在院中的是李榛榛的貼身侍女阿月, 她大概已經站了很久了,手絞着衣襟,看上去有點緊張。

見到兩人進來, 她且驚且喜,剛要迎上來,溫桓淡淡開口:“等等。”

阿月一早便聽聞這位小溫公子喜怒無常,本就有點怕,聽他這麽一說,驀然頓住腳步。

少年輕笑一聲,蹲下身去,從阿月身旁的空地上抱起一只兔子。兔子并不喜歡他的懷抱,溫桓毫不在意,拎着它的小耳朵,将它往懷中帶了帶。

兔子靠在他的懷中,想掙脫下去,卻動彈不得。

這下它只能不情不願地喜歡溫桓了。

溫桓愉悅地摸了摸兔子短短的尾巴,看向阿月。

“你吓到它了。”

阿月有點懵,看着那只兔子,聲調都有點結巴:“對,對,對不起。”

沈姝笑着拉她:“別怕,他是吓你的。”

被溫桓這麽一吓,阿月緩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是...是姑娘讓我來的,她讓我帶句話給沈姑娘。”

沈姝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是什麽?”

“姑娘說,這次獻祭的名冊上,原本是沒有她的。”

這話有些叫人摸不到頭尾,沈姝愣了一會兒,忽然一僵。

其實這樣才是最為合情合理的,雖然此地是兩不管,但李榮在本地也算有些聲望,加之李府與溫桓的母族杜氏沾親帶故,杜氏有諸多子弟在朝為官,勢力盤根錯節,再如何,這獻祭一事也不該落到李榛榛頭上。

她擡頭去看溫桓,卻瞧見少年的面上并沒有什麽驚詫神色,唇畔挂着些譏诮笑意。

看來他已經想到了此處。

溫桓并沒有打算插話,他低下頭,繼續摸着懷中的兔子。兔子被摸得急了,又想咬他,溫桓輕輕松松捏住了它的下颌。

一人一兔在夜幕中無聲地對峙。

最後沈姝把兔子接了過去,兔子委委屈屈團在她的懷中,瞪了溫桓一眼。

阿月紅着眼圈:“沈姑娘,我家姑娘并非嫡出,并不受老爺的重視,就算是...就算是搭上一條命,也沒有人心疼。”

沈姝想起李榛榛的模樣,小姑娘切了早熟的桃子分給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掩着唇說,有點澀啊沈姐姐。

這樣好的姑娘,本該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沒能分得什麽憐惜。

她忍不住朝溫桓看去。

少年神色疏淡,發尾的發帶輕輕晃着,他顯然也聽到了阿月的話,不過這話并不能多觸動他。

真是遺憾,他對這世間也分不出什麽多餘的憐惜。

阿月抱着沈姝的手臂:“沈姑娘...”

沈姝摸了摸她的頭:“方才那些話,其實李榮不許李姑娘說出來的,對嗎?”

阿月噙着淚點頭。

阿月離開後,溫桓淡淡道:“你想幫李榛榛,對嗎?”

沈姝輕輕點頭。

少年偏着頭,若有所思的模樣:“如果她死了,你會難過嗎?”

“會的。”

“如果這只兔子死了呢?”

“也會。”

溫桓蹲下身,拍了拍那只兔子的背脊,她怎麽有這麽多難過啊。

他輕輕地問:“可是,難過是什麽呢?”

沈姝跟他一起蹲下來:“譬如說小時候糖果被人搶走了,就會難過。”

溫桓困惑地問:“可是揍了那個搶糖果的人,為什麽要難過?”

沈姝眨了眨眼,嗯,他說的倒也沒什麽錯。

原來溫桓從小時候就這麽記仇啊。

于是她換了種說法:“難過的時候,你可能會覺得心口有點悶,想要把它趕走,又怎麽都趕不走。”

“是嗎?”溫桓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姝一眼。

這麽說,他似乎有過一次難過。去年除夕夜,站在挂滿紅綢的老榕樹下時,他的心口确實有點揮之不去的煩悶。

這些煩悶對于他來講确實算是新奇,不過自打遇到沈姝,這新奇似乎快要變得屢見不鮮了。

他皺起好看的眉,這樣想的話,難過的确是個不太舒服的情緒。

譬如說當溫桓知曉這一切都是他的外祖的精心設計時,他也沒見得有多難過,只是花了一會兒時間,認真地籌謀了下要怎麽算計回去。

這些都是他能掌控的,迄今為止,溫桓遇到的大多數事情都是他能掌控的,除了兔子。

沈姝不許他把兔子關起來,不許他給兔子戴上鐐铐,可是這樣一來,如果兔子有一天走了,他就只能等着,等着它在外頭待得厭倦了,想起他來,再回來探望一下。

這讓他十分沒有安全感,所以他只能小心地算計這只兔子,又不能傷了它,就只好弄傷自己,看看它能不能多一點憐惜。

“難過可真是有點難挨啊。”許久,溫桓嘆息似的感慨了一句。

他偏頭想了想:“好吧,那我們就幫一幫李榛榛。”

少年這樣說着,眸中卻平靜無波,沒有半分動容,這世間鮮少有什麽事情能打動他。

做出這個決斷,只是因為他不想讓沈姝為了什麽不相幹的人難過,比起這些,溫桓更想看到她為了自己難過。

少年喟嘆着想,這樣她就不會離開了吧。

這一晚,溫桓雕完了李榛榛的人偶。他拎着刻刀在人偶的眼睛上停了片刻,幹脆利落地毀掉了那個機關。

溫桓将先機送了出去。

做這些時,他的面上沒有分毫波瀾,最後,他将李榛榛的人偶放到一旁,從木櫃中取出了只雕了一雙眼睛的人偶。

少年反複地撫着那雙清澈明亮的眼,垂下黑鴉鴉的睫毛,浮出溫柔笑意。

第二日,溫桓與沈姝離開了李府,臨行前,溫桓将雕好的人偶交給了李榮。

人偶雕得栩栩如生,活脫脫就是李榛榛的形容,手腕上有個機括,可以用細線牽動,讓人偶做出與活人一般無二的行止。

除了不能言語,只要不近距離觸碰,幾乎不會出現任何破綻。

李榮被這機偃術驚得合不攏口:“難怪杜...”

他說了寥寥幾字,覺察到失言,又生生把話吞回了肚子,末了,有些不放心地擡頭看了溫桓一眼。

少年噙着冷淡笑意,一雙眸子黑沉沉的,像是洞穿一切的模樣,又像是全然不知。

李榮想了想,試探道:“小溫公子不在府上多盤桓幾日了嗎?”

溫桓輕輕敲着手心的一本卷宗:“既然李大人把這些都交給我了,我自然該親自去看一看。”

李榮和藹地笑,神情明顯放松下來:“小溫公子,這南巫族一直觊觎着魯班書呢,你此行只怕危險重重,可千萬要多加保重啊。”

溫桓挑着唇角,要笑不笑地瞧着李榮:“多謝李大人的關切。”

李榮擺手:“哪裏哪裏。”

溫桓懶得再同他虛與委蛇,拎起沈姝的袖擺:“走了。”

沈姝被他拉着走了老遠,頰邊有點紅:“你非得拎着我的袖子嗎?”

溫桓偏頭思忖了一會兒,果然放開了她的衣袖,轉而纏住了她綁在發尾的一截緞帶。

沈姝:“...”

少年偏頭朝她笑了笑:“要是把你丢了,我該難過了。”

沈姝想,溫桓對于難過這個詞接受得倒是挺快,只是他真的知道難過是什麽意思嗎?

溫桓與李榮交換的是魯班書的線索,魯班書是小和山先祖傳下來的奇書,由歷代族長保管,溫虛死得太過突然,其他族人也不在了,這世間再沒有人知道魯班書的全部秘密。

溫桓只知道些零星的,譬如只要小和山的血脈尚在人間,就沒有其他人能修習魯班書中的秘術,這也是南巫族對小和山族衆趕盡殺絕的原因,再譬如,南巫族要魯班書,多半是為了叛亂。

當然,溫桓對南巫族叛不叛亂并不感興趣,只是在那次下山時,他無意中聽到了一個秘密,一個令他有點震撼的秘密。

可等回去時,小和山燒成了一片焦土,遍地殘垣枯骨,他無法再求證這個秘密了。

似乎只有找到魯班書,才能真正地解了這個困惑。

根據李榮的卷宗中所言,南巫族邊境的雲平山上有位大巫,當年南巫族尋找魯班書,對這位大巫所有仰賴,他或許知道魯班書最終去了何處。

兩人往雲平山上走,想起李榮先前的舉動,沈姝有些遲疑:“李榮的話可信嗎?”

溫桓輕笑一聲,可信嗎,大概是真假參半吧。

他原本是打算捏着手中的籌碼,與李榮做個交易的,不過現下有了更有趣的交易。

少年垂着眸,輕聲問:“沈姝,你也會為我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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