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擁抱 少年的神色陡然陰骘下來
月上東山時, 少年拎着罐魚湯去了沈姝的屋中。
魚湯炖成了奶白色,上面浮着魚肉末和蔥段,濃郁的鮮香從瓦罐中溢了出來。
沈姝在裏間絞頭發, 溫桓倚在窗邊, 若有所思地瞧着妝臺上放的缺了粒珠子的手串。
沈姝出來時, 魚湯已經放得有些涼了,溫桓擡起黑眸瞧着她。
片刻後,他彎了彎唇角, 現在沈姝應該是不難過了。
他有點後悔今日的決斷, 若是沒遇到所謂姻緣大巫,她會一直開心快活。
這樣想着,少年從懷中取出本書冊,書冊看起來頗有些年頭了,紙頁間都泛着黃。他皺眉看了眼書冊,把它放到沈姝面前。
沈姝将手串戴好, 有點好奇地看過去:“這是?”
少年眉目沉郁:“經書。”
沈姝:“...”
看溫桓的意思,是打算讓她也修一修四大皆空的無情道。
沈姝将那本經書推得遠了點,伸手去取案上的那罐魚湯。
溫桓有點遺憾地嘆了口氣:“裏頭被人下了藥。”
沈姝的手一頓, 又默默收了回來。
所以溫桓送拿這魚湯, 是準備讓她看一看這湯确實存在過嗎?
她摸了摸空空的小腹,心頭忽然一緊,既然阿雲在湯中下了藥, 擺明是打算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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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姝皺了皺眉,拉起少年的手腕。
她的手軟綿綿的, 因為緊張,掌心有些涼。溫桓垂眸,認真地替她系了系腕上的發帶。
沈姝說:“你聽說過浮圖蠱嗎, 溫桓?”
浮圖蠱,溫桓偏頭想了想:“聽過。”
“我...我先前見祝阿婆時,聽她提起過這個蠱,你要留神些。”
她不能直接告訴溫桓将要發生的事,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隐晦地給他些提示。
“所以,白日裏你們聊的不是姻緣?”溫桓的語調忽然輕快起來。
沈姝心想,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浮圖蠱啊。可少年似是對這要人性命的蠱毒全然沒有半分在意,重點全放在了姻緣兩字上。
漆黑夜幕中,他的眸色漆黑,隐隐帶着幾分光彩,執拗而興奮。
沈姝只好先答了他的問題:“是啊。”
少年忽然便歡喜起來,冰冷的指尖貼在她的頰邊:“這很好。”
很快,他又帶上了幾分茫然:“所以,你下山的時候在為什麽難過呢?”
為你啊。
沈姝抿了抿唇,認真地說:“溫桓,你得好好活下來,不然我會為你難過的。”
溫桓偏頭看着她,蒼白昳麗的面頰上依舊茫然。
兔子傷了腿,沈姝會為它難過,李榛榛性命垂危,沈姝為她難過。
所以他才認認真真地想要算計她的一份難過,可是他的算計才進行到一半,沈姝似乎就已經在為他難過了。
他皺着眉,第一次思考起一個問題,或許世間真的有一些東西,是不用算計便能得到的嗎?
少年偏着頭,輕聲道:“可真是有趣啊。”
他擡起頭,眸中浮出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冀。上一次露出這神情,還是那日在石洞外,看着漫天雲霞時。
胸腔中的心跳有點快,溫桓擡手覆在胸口上,感受着這份陌生的顫動。
“沈姝,”他垂下黑鴉鴉的睫毛,輕聲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她是第一個讓他的胸腔這樣難受的人,少年松開手,掌心覆了層細汗。
沈姝有點擔憂地看着他:“溫桓?”
溫桓擡手撫了撫她發頂的絨花,他揉得沒有章法,将沈姝挽好的發弄得有點亂。
他挑了一縷碎發,讓它立成了一撮呆毛。
沈姝:“...”
她有點氣惱地将溫桓的手拍開:“沒同你說兒戲。”
她都快急死了,可溫桓卻漫不經心極了。
少年彎了彎唇角,語調中有毫不掩飾的愉悅:“沒什麽好擔憂的。”
沈姝嘆了口氣,生死在溫桓的眼中并不是什麽大事。
窗外響起三更鼓聲,院中的草木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阿雲房間的燭火熄了。
溫桓的眸光沉了下來,垂頭看着自己的手。
片刻後,他輕聲說:“夜深了,該睡覺了。”
沈姝惦念着今晚可能會發生的變故,根本睡不着,她搖了搖頭:“你去睡吧,我...”
沈姝的話音未落,一條手臂從她的膝彎穿過,她反應過來時,已經被溫桓懸空抱了起來。
她坐得不穩,下意識環住了溫桓的脖頸,少年的身上一貫冷得像隆冬的冰雪,此時卻有了幾分溫度。
少年像抱兔子一般抱着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沈姝坐在床榻上時,已經徹底清醒了,方才她聽到溫桓胸腔中的心跳,急且快,現在她的心跳也被帶得有點快,不知是不是方才被吓得。
她的睡意悉數散去,徹底清醒了。
溫桓坐到一旁,當真講起了睡前故事,他從小便沒聽過什麽故事,講得有點生硬,內容依舊是那只小白貓。
他的手覆在沈姝的眼睑上,替她遮住了搖曳的燭火。
半柱香後,故事講到了尾聲,沈姝的呼吸綿長起來。
溫桓垂眸瞧着睡得沉沉的姑娘,吹滅了一旁的安神香。
“後來,那只貓回來了。”
講完最後一句,他站起身來,半晌,喟嘆似的說:“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難過,可也別難過得太久。”
他的兔子就該長樂無憂,比其它兔子都快活一點。
她不該為了任何一件事難過得太久,包括他。
溫桓有些遺憾地撫了撫她的眼睑。
因着安神香的作用,沈姝的意識都有點昏沉,聽到這句話時,她過了一會兒才有些遲鈍地反應過來少年說的是什麽。
她伸出手,握住了溫桓的手指。
少年僵了僵:“行了,逗你的,哪兒那麽容易就死了。”
沈姝的手還牢牢握着他的小指,看起來還沒徹底失去意識。趁着這個當口,溫桓沉吟片刻,俯身在沈姝的耳畔說:“姻緣的的确确不是個好東西。”
沈姝氣得想要按額角,可手半點都擡不起來了。
生死關頭,他倒是挺挂念她的姻緣。
溫桓熄了燭火,想了想,将那本經書留在了書案上。
關上屋門,少年的神色陡然陰骘下來。
阿雲熄了燈,卻沒有睡着。溫桓很有手段,這些李榮曾對他千叮咛萬囑咐。
他原本是不信的,青衣的少年眉眼昳麗,面上帶笑,除了偶爾喜怒無常,眉目間瀉出些戾氣,似乎也沒多可怕。
今日,他端魚湯給溫桓時,少年還笑吟吟地同他聊起了一只兔子。
如此一想,阿雲倒是心安了不少。他從榻上坐起來,沒有點燈,在黑暗中轉着一只小銀哨。
大巫在白日裏叮囑過他,因着怕被溫桓覺察,魚湯中用的是溫和的迷藥,得兩個時辰才能起效,如此一算,他得等到子時。
子時一到,只要确認溫桓和沈姝的屋中都沒有動靜,吹響銀哨,他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阿雲的心中忐忑着,又帶了幾分隐隐的期冀。
快到子夜時,他的屋門突然被敲響。那響聲在黑夜中格外刺耳,阿雲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深吸了口氣,從一旁抓住一把小匕首,才屏息問:“是誰?”
“是我。”過了一會兒,李阿婆的聲音響了起來。
聽到母親的聲音,他總算松了口氣,走到門邊,将門拉開。
有些奇怪,拉開一道縫時,門似乎被人從外面抵住。
阿雲說:“阿媽?”
門縫中露出半張臉,的确是李阿婆。李阿婆的臉色不好,不過她一貫反對這個計劃,倒也不算太奇怪。
阿雲皺眉,焦躁地看了眼天邊快要上到中天的月:“阿媽,夜深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李阿婆沒動,手抵在門上,用力很巧,門拉不開也合不上。
她問:“大巫手中既然有東西,為什麽不直接和溫桓換?”
阿雲覺得有點奇怪,但門外站着的的的确确是李阿婆,他只好忍着不耐答:“大巫雖然知道些東西,但魯班經不在他的手上,這交易對溫桓來說并不劃算。”
李阿婆有些遲鈍地擡起渾濁的眼,似是思考了一會兒:“他知道什麽?”
“阿媽,這我怎麽知道?”
“那你知道的呢,比如今晚,你們是如何安排的?”
“等會兒我吹了哨,自會有人把溫桓和沈姝...”
說到此處,他陡然止住,面色有點白。
他阿媽心知無法阻止,本就不願提及這些,今晚怎會如此反常?
想到此處,他顧不得什麽,劈手去拉屋門。
出乎意料,門上沒了力道,輕輕松松便被拉開了。李阿婆站在原地,姿勢有些詭異。
青衣的少年信手扶了把搖晃不止的木門,歪頭朝他笑了笑:“最後一個問題,杜長顯親自來了嗎?”
這問題原本沒什麽用處,可不知怎麽,溫桓就問了出來。
阿雲的面色慘白,舉起匕首刺了過來。
不過三招,匕首掉落在地,鐵器撞在石階上,發出刺耳的一聲響。
溫桓的手捏在阿雲的脖子上,唇畔露出個譏诮笑意。
阿雲顫聲說:“我可以說,但...”
少年同他笑了笑,他并不喜歡這個但字。
于是這但字成了阿雲說的最後一句話。
溫桓松開手,從阿雲手中抽出小銀哨,拈在指尖轉了轉。
所以,方才為什麽會問出那個問題呢?
問出哪個問題時,他的心中是懷着些許期冀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對這世間當真生出了幾分期冀。
他将阿雲放回屋中,在門邊上了足足三道鎖。
做完這些,少年瞧着天邊那輪月,悵然地嘆了口氣。
這約他還是要去的,若是他回不來,希望兔子不要被吓到。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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