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你過得很辛苦吧?
祁明軒不緊不慢的步子亂了兩拍,一向冷面穩重的神情維持不住了,他的手背抵在唇邊,沒忍住咳了咳問道:“你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還是頭一次有女子跑到他面前,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一時之間祁明軒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能問嗎?”祁明軒的表情讓姜貞娘有些緊張,她不自覺的攥着衣裙,想起傳聞中榮王與皇帝關系,她想自己是不是問錯問題了。
祁明軒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下,他避開了姜貞娘的眼睛,遲疑了下,回道:“你,可以問。”
姜貞娘的眼神雀躍了下,期待得望向一溪之隔的榮王,等待着他的答案。
祁明軒察覺到姜貞娘灼灼的眼神,他喉間有些發癢,又有些想咳嗽。這個問題若是換個人問他,比如太後,那他的答案應該很清晰明了。
——他喜歡的女子必然是知書達理心懷天下,有仁者之心,又有智者之謀,公正嚴明賞罰有度,這樣有風骨才情的女子就是他心目中的皇後,也是他想要攜手共渡一生的妻子。
只是這些話在姜貞娘面前卻忽然說不出口了,後者不談,只說知書達理這一條,想着前夜那個如同渴水的魚兒纏着自己的人,祁明軒心中有數,這個用來湊數的要求約莫與敢自薦枕席的姜貞娘也夠不上什麽關系。
姜貞娘等了半天都沒等到榮王的回答,她後知後覺的想她這個問題是不是讓榮王為難了,畢竟他又不是皇帝本人,又與皇帝關系不甚親近,怎麽可能會知曉皇帝的喜好。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姜貞娘捋了捋想法,換了一個方向問道,“那公子你是否知曉皇帝讨厭什麽樣的女子?”
其實是不難的,只是祁明軒在姜貞娘面前開不了口,妻妾有別,他對皇後有這麽高的要求,對嫔妃卻不會,他心中清楚,即使他心中對十三娘有幾分喜愛,最多也只能把她升到嫔位,再多就不會有了。
但腦海中回憶起,方才十三娘步履急促向他奔來的場景,還有她那句溫柔嬌俏“我想見你”,祁明軒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姜貞娘換了一個問題,也讓祁明軒稍稍松了一口氣,他恢複到了方才的從容,陪着姜貞娘繼續把戲演下去:“陛下他品行高雅,最不喜歡女子詭計多端,一肚子算計。也不喜歡女子花言巧語——”假扮些游龍戲鳳的戲碼。
只是他的話還沒有說話,就被姜貞娘睇過來的一雙滿是懷疑的美眸打斷。
祁明軒問:“怎麽了?”
姜貞娘疑惑回答:“怎麽有些不對。”
祁明軒皺眉:“我的答案不可能不對。”他前半截話完全沒有摻假,他确實厭惡那樣的女子,只有後半句嘛,如果是其他女子他肯定也是厭惡的。
可就是錯了,姜貞娘想,要是新皇真的如此,就不讓秦錦芙獨寵東宮,更不會看上秦雪昭了。只是看榮王維護皇帝的模樣,姜貞娘也沒有去反駁祁明軒的話,畢竟他們是兄弟。
不過榮王也不是真的清楚皇帝的喜好,想從這方面入手讓秦雪昭失寵于皇帝的想法也付諸東流了。
姜貞娘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祁明軒忍不住又看向姜貞娘,是他說得話還是把她傷到了嗎?
其實不論是花言巧語,還是假扮身份裝傻充愣,由她做來,他其實并沒有多少讨厭,在适當的範圍內,他還是可以大度包容。
只是無規矩不成方圓,他不能太縱容十三娘了,因此他把用來寬慰十三娘的話咽了下去。
姜貞娘的目光落在漸漸平緩下來的溪面上,她忽然又問道:“公子,如果你讨厭的人比你強大太多該怎麽辦呢?”
這一路走下來,姜貞娘察覺到榮王似乎并不讨厭她,她心中也動過,懇求榮王幫她報仇的念頭。如果是榮王的話,他肯定能對付秦家吧。
可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姜貞娘壓下去,她與榮王非親非故,根本沒有立場要求榮王幫她這麽大的忙,而且若是榮王真的願意幫她,可以他們之前的關系,只會損了榮王的名聲。
他救了她一命,幫了她一次,她沒辦法無視對榮王産生的傷害的可能性請求榮王幫她。
她只是實在有些迷茫了,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或許就是因為她的無能,不管是大夫人也好,周氏也好,她們才會肆無忌憚的折磨利用她吧。
祁明軒認真的想了想,擡頭看着姜貞娘回道:“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擇蟄伏——”
還是需要忍嗎?姜貞娘有些失望:“還是禪宗語錄中的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嗎?”寒山與拾得僧人的故事她從小就聽父親講過。
可她發現或許是她修行不夠,幾年已過,秦家蒸蒸日上,她再看秦家還是拿他無可奈何。
祁明軒嘴角挂着一絲笑意,他搖頭:“不對,我說得的蟄伏,是隐藏好自己,安靜等待時機,然後一擊即中,永絕後患!”
祁明軒是含着笑意說得這句話,甚至他的眉梢都沒有蹙一下,姜貞娘卻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血腥的鋒芒。仿佛他的铮铮鐵語後面真的有很多被他永絕後患的敵人。
姜貞娘的心砰砰直跳,不是害怕,而是有些興奮與激動。
她的目光更熱切的看向祁明軒:“可現在的我太弱小了,而對方又太強大了。”
姜貞娘那句如果的話,勾起了祁明軒塵封的記憶,即使心裏覺得姜貞娘口中的讨厭的人,無非就是小姐妹或者不公的家人,但他還是有耐心的有問必答道:“那就讓自己強大,讓對方變得弱小。”
祁明軒見姜貞娘的臉迅速的垮了下來變得失望,他才不疾不徐的說道:“讓自己強大,看兩點,一是你的過人之處在哪裏?也就是你身上有什麽是其他人想要讨好的或觊觎的,二就是找到你害怕什麽,徹底解決掉。”
姜貞娘漸漸聽得入迷,她暫時想不出她的過人之處在哪兒,不過她害怕的東西她已經找到,并且解決了。
“然後呢?”
“然後就是讓敵人變弱,也是和上面的方法一樣,找到他的得意之處,拉攏其他人分化他的力量,找到他最害怕的事物,不斷加重擴大影響,早晚有一天能滴水穿石。”
姜貞娘失去的鬥志又逐漸回來了,她只是還有點不确信:“水滴真的能穿石嗎?”
祁明軒的語氣很肯定:“當然能了,”他的眼神變得漠然而冰冷,他垂着眼簾笑着道,“我用了快二十年的時間,就把一塊最堅硬的石頭給鑿穿了。”
先皇最不喜的皇子就是他,他做太子時,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先皇對他的否定,他不止一次說“此子不類我”,他在先皇面前表現自己,就是喜形于色不夠沉穩,他學着沉穩,又被先皇評斷性格陰沉不堪大用。
後來他發現不是他不夠好,而是先皇對他本來就是防備,甚至随着先皇的日益衰老,先皇不止一次對他動了殺心。
可先皇無論再怎麽打壓他暗害他,駕崩的人是先皇,最後登上皇位的人還是他。
溪水逐漸流到盡頭了,溪流變得涓細,祁明軒和姜貞娘的距離不知不覺間也靠得很近了,變成了祁明軒一伸手就能觸到姜貞娘的臉的距離。
祁明軒站定,面向着姜貞娘,語氣冷靜:“再教你一件事,越是強大的事物,從內部破壞瓦解它往往比從外部來更快。”
原本在祁明軒的預想中,溪流走到盡頭,對姜貞娘的懲罰也到此為止,他們能在溪流消融的綠地上耳鬓厮磨,順便拷問她為何要用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面前。但被姜貞娘的話勾起往事的祁明軒現在徹底沒有了心情。
今天,他有些失态失言了,他忘了十三娘只是一個嬌弱女子,他的話應該是把她吓到吧?只是現在的他也沒心思安撫對方的情緒了,快二十年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的太子生涯,只要一想起,就勾連出一大片灰暗的記憶。
再想起榮王的疏離,祁明軒心情有點低迷灰暗,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把姜貞娘支走,自己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有鞋履踏水而過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是姜貞娘踩碎了兩人之間淺薄的如同一面銀鏡的溪流積水,涉水而過的她就站在祁明軒的面前,聲音比三月的風還溫柔:“公子之前你過得很辛苦吧?”
姜貞娘聽到的傳聞中,榮王從小深得先皇恩寵,比太子更耀眼奪目,她以為榮王小時候過得應當是順風順水,可聽榮王的話,過去二十年他過得并不輕松。
明明是天潢貴胄,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他卻那麽清楚該如何與強大的敵人相抗争,如何隐忍蟄伏,他一定是真正經歷過這些苦楚吧。
姜貞娘很想回報榮王些東西,可是她身無長物,什麽都回報不了給榮王,能做的就只能是給他一個安慰輕擁:“公子,那些都過去了,現在享受尊榮的人是你,你該高興才是。”
說明他的敵人沒有把他打敗,勝利得人是他。
她清楚要戰勝一個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有多難,太弱小了,有時會疑神疑鬼覺得自己的心思早被對方所察覺,有時又會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感到退縮害怕萎靡頹唐。
能做到絕不容易,也更讓人覺得欽佩。
沉浸在往事中,心情陰郁的祁明軒忽然就被姜貞娘的話觸動,第一次有人說他過得辛苦。
真是笑話,他的生母是母儀天下的皇後,養母是寵冠六宮的寵妃,他剛剛開蒙就被立為太子,及冠沒幾年就登上皇帝寶座,在旁人看來他簡直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他生來就是不食煙火的皇親貴胄,怎麽可能和苦字沾上關系呢?
所以他的親生母親,才會質問他為什麽變得冷酷無情,明明得到了天下,為什麽不能對榮王對尹家再寬容一些。
而與他才認識三天的女子,卻用滿是馨香的擁抱安慰他,他确實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他不需要誰的憐憫,為皇之路本就是充滿荊棘。
他想推開姜貞娘,手臂卻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遲疑了一下卻輕輕攏住了姜貞娘纖細的腰。
“嗯,已經過去了。”祁明軒的聲音低沉微磁,仿佛從喉嚨間漾出。
他容忍自己短暫的脆弱,不是因為誰的憐憫,而是醉倒在那溫軟話語中的疼惜中,甚至讓他有種十三娘不是在哄他,而是真的與他感同身受的錯覺。
腳下的水面上倒映着雲,倒映着花,更倒映着擁在一起的一對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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