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徒者
拭塵清冷,自小就這樣。
他是無父無母的孩子,被師父抱上山時還在襁褓中,自小長在苦乏的山上,便有了全然收斂的心性。
他自少年時便喜穿白衣,通身矜寒,甚至很少開口說話,總是喜歡一個人在樹下看書或者練劍,那性子和模樣都靜得出奇。起初師兄弟們散課去玩時都會喊上他一起,可他總是行着極深的禮婉拒,彎腰時長睫遮掩眸光,似乎連從那書中擡眸都極不情願。
到了後來,也就沒人來找拭塵了。
就這樣,他寂靜地在寂靜的山間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沒有接觸過煙火氣。
于是。
他變得不需要煙火氣。
拭塵下山那天,天降瓢潑。
他端正地行着禮,拜別了師父,又和師弟們話別。白衣濡濕,沉寂的眸子在雨中顯得更加孤寥,裏面的光純淨得如同浸入了雨水,卻沒有對師門的不舍,也毫無對山下凡塵的渴望。
他沒有撐傘,背着劍一路走下山,就這麽飄然邁進了人間。他的粗木簪和白衣在銀珠灑就的天地中形成一襲水墨似的長影,沒有人會在雨中把傘移至他的頭頂,因為沒有人會覺得他需要。
在雨水徹底擋住眼睫的時候,他不得不轉向江邊停着的一尾小船。
清冷的嗓音道着罪,詢問可否入艙避雨。
修長白皙的指從裏面挑起珠簾,讓他入內。
他探身,在那方寸大小的船艙內看見了他的人間。
女子白衣長發鋪散,一手撐首,一手端酒,鳳眸擡垂間滟出空靈的光。她身側放着長劍,躺卧在地的姿勢讓人想起戲本子中的醉酒風流客,卻偏生在仰頸飲酒時越發顯得不似凡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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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拭塵在紅塵中遇到的第一個人。
後來,他意識到。
她其實是阻隔在他與紅塵之間的人。
拭塵在入艙時帶進沾了雨的風,那風中有江水和樹木的味道,而他望着她的眼就像是幽深的潭。
“公子要酒嗎?”極少主動開口的女子看進那雙深邃純淨的眸,晃動着酒壇。
“我叫拭塵。”拭塵下意識地答,覺得公子二字可以用在任何男子身上,這點讓他不安又不喜。
“拭塵,”她喚了一聲,“要酒嗎?”
從不飲酒的他怔了怔,接過了她遞到面前的壇,在清甘化辣的液體順喉而下時輕咳起來。等他把掩在臉前的袖移開,就正對上一雙清寒的眼。那雙眼中分明沒有絲毫揶揄的意思,只是平靜地望過來,卻讓他雪白的袖卻在臉前停蕩了很久,人在遮擋間有些慌亂。
“姑娘......将往何處去?”拭塵終于露出臉。
“不知道。我是雲游客。”女子從他手上拿過酒。
指尖相觸,冰涼缱绻。
他看着她無意間撫過酒壇邊,指尖碰在時才被他雙唇觸過的地方。
他道:“雲游客嗎,我也是。”
初入凡間的他,眼神無比稚嫩,帶着讓人心疼的迷惘和無謂。
外面的雨還很大。
他們決定結伴而行。
拭塵身上的水還沒有幹,坐的位置又離她那麽近。他垂眸看着雨滴從自己的長袖間滑落到她身上,聚集在她指間晃動着光澤。
忽然想知道那雨在她的膚上的觸感。
他們邁出船艙的時候,天地間只剩下霧般細小的雨絲。
她附身要拿劍,拭塵已經遞了過來。
他看到劍柄上刻着的“清問”二字。
也許是那把劍的名字,又或許是她的名字。
他念了一聲。
女子站在船頭,身形絲毫沒有因為飲酒而踉跄,一身白衣飄薄,銀白的絲線間透過些許天光,讓她看起來更加清冷和遙不可及。
她轉過身,臉逆在雨過天青色的光裏,拭塵蜷縮起布滿陳繭的指,聽到她和緩卻毫無溫度的聲音,“嗯,清問,我的名字。”
他們一起游歷人間。
兩個如此相像的人。
兩身白衣飄逸出塵,兩雙深眸沉靜孤寂,清冷得讓人近不得身。很多時候他們都不必開口,就是有說不出的舒心和肆意。
他們并肩而行,因為背後的長劍而不得不保持着細微的距離。兩雙修長白皙的手掩在各自的袖中,誰也不知道對方有什麽樣的璀錯轸念摩挲在指尖。
在煙火氣彌漫的人間,他們游離在俗世外,美得就像是一對水墨畫就的人物。
人間的街巷中甚至出現了以他們為題的畫本,在人們幻想出的故事中,兩個人都換上了大紅的嫁衣,永遠清冷的目光在看向對方時變得炙熱。
拭塵從畫本中擡起頭,在清問的澄澈的目光中紅了臉。“紅衣,紅、嫁衣......”他掩唇輕咳一聲,“想必會好看的。”
拭塵與清問。
清冷又仙氣。
冷漠又純淨。
那對清矜的影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時會因為變幻的光影而重疊在一起。
拭塵總會伸指在袖口細細描繪着他們影子交疊時的樣子。
其實不只是影子。
他和她并肩走在一起,轉頭就可以看見清問的側臉,這側顏他也描畫過無數次了。
清問看着畫本裏紅妝嬌豔的自己,眸中沒有半分欣喜,“這身衣服,慣會束縛人的。”
“為什麽?”拭塵不明白,“嫁娶不是好事嗎?”
“是好事。”清問摸了下畫中仍然挺俊清朗的拭塵,又很快地移開了指。她教給拭塵那些紅塵中人的道理:“若談嫁娶,先要心悅,先要遇到一生獨一的那個人。可即便如此,嫁娶後的兩人也須面對和先前不一樣的責任,履行那責任可帶來相守的愉悅,大概是一種交換。可這交換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的。”
“你遇到心悅的人了嗎?”
“......遇到了。”
他延出笑意。
“那他是對你來說一生獨一的人嗎?”
“大概......是的。”
他的手探向她的指尖。
“你會嫁給他嗎?”
清問看着來往的行人,沉默了很久。在畫本在她指尖被捏出折痕時,她輕輕道:“不會。”
兩人要離去時下了雨,清問擡頭看了一會兒,在玉珠連綿間轉過身。
她在兩人近在咫尺時說:“不如我們各自流浪。”
于是他們分開,向街的兩端走去。
臨分別的一刻,他拉住她的指尖,在冰冷柔軟的觸感裏沙啞着聲音:“還會再見嗎?”
“......會啊。”她回握住他的手,但清澈的眸中似乎沒有留戀,“我放不下自由,也放不下你。只是給彼此一點時間。”
他們約定在十年後的同一天。
若他們各歷紅塵後還無法将彼此忘記,便在此處相見。
清問沖拭塵露了笑。
真是極好看的顏色。
雪色的衣袖在雨中滑出美麗的弧度,一向來去自如的女劍客背着劍走向遠方。
拭塵忽然落下了眼淚,他站在雨中,分不清自己的悲哀不舍和雨水帶來的冰寒孤寂。但他似乎開始明白為什麽師兄們都曾在拜別師門時垂淚,也明白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向往和留戀這煙火人間。
因為煙火人間中有他們向往和留戀的那個人。
雨停,拭塵又一次邁入人間。
他發覺沒有那麽容易。
他在凡塵邊緣徘徊,看到了很多嬌嫩的顏色。在談到嫁娶時,原來有那麽多種生活和角色,這些他都看到了。他看到溫婉的小姐巧笑着坐在樓閣中,柔媚的妝娘輕旋腰身的嬌麗,還有官家女子的端莊和穩重。
這些人都在嫁娶面前試探着,歡喜着。
偏偏沒有他喜歡的矜冷清澈。
清問。
她好像帶他進入了人間,其實是把他永遠隔絕在了紅塵外。
沒有了她,他不再喜歡人間。
于是他登上一座孤山,在滿山的山清水秀中靜下心。他收了徒,讓山間也有了些煙火氣。
他叫它清山。
只是徒弟們也很快發現,師父冷清,只喜歡在樹下讀書或者練劍。
他們都不親近他。
在日複一日的孤寂和沉靜中,拭塵似乎明白了清問,也明白了自己。
人間客編纂着他們的愛情,可是清問并不想被愛情束縛。她那麽清冷,覺得只有孑然一身才是自由,故此也不願剝奪他的自由。她和他定下十年的約定,是要再給他一次機會,看看這紅塵,感受這人間。
可她不知道。
她就是他的人間。
齊昱和司柚成親那一日,拭塵穿着藍色長袍下了山。
他坐在張燈結彩中,看着他意氣風發的弟子滿心歡喜地執起心愛之人的手。
他發覺自己似乎不再那麽清冷。
十年的時間,他在只屬于他一人的孤寂中開始明白愛情。
拭塵清冷,愛着清問的拭塵已經不清冷了。
他由此弄懂了人間煙火的危險。清問讓他用十年經歷紅塵,他卻選擇在這十年間活在世外。一旦沾染上愛情,遇到那個一生獨一的人,人間便失去了顏色,可偏生自己已經被染上色彩,再也回不到初時一身白衣的清冷和漠然。
他停在當年賣畫本的書亭外,卻聽人說這地方十年前就換了主人,早改成酒廬了。
這酒廬竟和他的清山一般年紀。
拭塵只覺得時過境遷,不知能否再見到那個人。
也許紅塵已将她留住了。
日頭将落。
那水藍色影未動。
酒廬的主人在最後一個客人離去後從屋裏走出來。
拭塵轉過身。
一身天藍色的女子含笑看着他。
長發飄散在風中,衣袖彌漫着酒香。
“拭塵,”她在他走近時笑起來,踮腳在他耳邊缱绻呢喃道:“要酒嗎?”
(終)
要問起紅塵嗎?只因你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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