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山青(二)

長老早暈了過去,被孟觀亭一把丢到衆弟子身上,便立刻被圍住,一陣呼喚救撫。

孟觀亭指尖還在往下滴着血,幾步走到柳青戈面前。

他已比先生高了。

他低頭看着柳青戈,正巧柳青戈也擡頭看他,就讓他對上了那雙溫緩眸中的驚疑和擔憂。他安靜地瞧,忽然不希望先生移開眼,也不希望先生将這驚疑和擔憂給別人。

“先生......對不起。”他不會認錯,卻雙膝一彎跪倒在柳青戈面前。孟觀亭漆黑的眸盯緊柳青戈,身後就是怎麽也醒不過來的長老,面上卻帶了委屈,道,“先生,我認罰。”

柳青戈看着面前忽然矮下去的人,嘆了口氣。

“怎麽罰。”

“怎麽罰都行。”

先生的驚疑和擔憂最終還是沒給別人,只伸手将他扶起來,皺着眉道:“手臂,疼不疼。”

他下意識地想說不疼。

話到嘴邊卻變了,他聽見自己道。

“......疼。”

柳青戈指尖虛虛劃過他的傷處,低聲道:“頑劣。等下先生來處理。”人已經幾步越過他去,擋在他與長老之間。

長老終于醒了過來,卻見那和山間翠竹一樣挺拔的身影對着自己行了禮。

“師父,”柳青戈聲音平穩,“弟子教導無方,竟讓觀亭傷及師祖,弟子願意領罰。”

孟觀亭站在柳青戈身後,眸光在那單薄的青影跪下時露出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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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被扶着站起身,聲音啞着,在憤怒和混沌間念着“大膽”、“孽障”幾個詞,定了心思要趕孟觀亭下山。

柳青戈思尋片刻,撣袖起了身,清朗的嗓音傳遞山間:“既然如此,弟子便也告別師門。”

孟觀亭眸子在日光中黑得發亮,看着先生轉過身來,道。

“走吧,觀亭,先生帶你下山。”

春時的雨珠挂滿在孟觀亭的鬥笠邊上,遠看像是垂玉叮咚,卻在墜落時把漆土濡濕。積水蜿蜒在他們腳下,孟觀亭微微低頭,就能看見那厚重的污泥染髒了先生淺色的靴。

“觀亭,冷嗎?”柳青戈抓着他的手臂,帶他行走在暴雨中,時不時在風來過後偏頭詢問。

孟觀亭搖頭,鬥笠的垂紗便晃在風雨裏。

問題過後,他們又恢複沉默。風與孟觀亭心中的疑惑一起延綿出山外,他終于忍不住,道:“此番是我連累先生。......我錯了。”

柳青戈一邊從他背後卸下那把劍,讓他走得容易些,一邊緩緩道:“你沒錯。我師父......長老這人,不甚心善。他那一劍沖你胸前去,本就有悖交劍規矩。說是試你,我其實早就擔心得緊。學了這些年,不是叫你忍辱避讓的。你沒錯。”

清琅的嗓音敲在孟觀亭心上,他面上分明被鬥笠護得幹淨,此刻卻濕了一片。他的傷口處早就被水打得幾乎腐爛,血水拖迤在二人身後,使他意識逐漸模糊起來。他還有最後一點力氣,便撩開輕紗去看身側的柳青戈,正看見那人自若地行在雨中,白皙的側臉被水色模糊了,劍卻在手中拿得穩當又漂亮。

他摸了下胸口,那裏藏着先生當年落下的銀冠。

孟觀亭閉上眼。

在漆黑中只看得見挺立的青影。

混沌間,孟觀亭憶起被父母抱在懷裏逗弄的場景。他似乎也知道這都不是真實的,于是面上沒有笑,可也不掙紮,只當是重溫一次雙親在側的溫暖。

父親挑着擔子,兩邊垂着框,一頭放着要賣的糕餅,一頭空出來讓他坐在裏面。那框裏還帶着甜味,蹭了孟觀亭滿身滿臉,可不知道為什麽,那種甜膩的味道讓他想起血腥味,胃裏抑制不住地泛起惡心。

那欲吐的感覺在遇見那兩夥劍客交手時變得更甚,讓他鬓角生汗。

利劍無眼,傷及無辜,父母倒在眼前。

就這麽殒命逝去,留他一人在人間污穢中摸爬長大。

長大後的他身上沒有了桂花的甜味,周遭倒是有令人安心的竹子香氣。

“觀亭。”

有人向他伸出手,全身無一不溫柔地喚他。

他呼吸逐漸平順起來,感覺有冰涼柔軟的指從自己臉上撫過,仿佛山間清泉緩流,燒得難受的身就清爽許多。

睜開眼,只見晃動的樹影和刺眼的陽光。

孟觀亭坐起來,低頭邊看到自己的左肩被包紮得整齊,已不再疼痛。

他昏迷不醒時,柳青戈帶着他走出很遠。他們走出了那場雨,走出了那座山,将過往的一切抛在身後。

孟觀亭恍然間慌亂起來,尋找着柳青戈。

他轉動着目光,想要再聽那琅潤的嗓音喚他“觀亭”,想要再像幾年前一般在夢魇時蜷縮進彌散着淺淡竹香的人懷中,想要再對上那雙澄澈的眸。他迫切地需要先生,需要那人再次拂開蒼翠向他走來,用和緩與純淨來驅散他的雜念,需要知道那谪仙一般的人還平安。

柳青戈躺在幾步開外的地上,細長的劍還握在手中。他的外袍早就披在了孟觀亭身上,只剩下單薄的青衫,身上有好幾處劍傷,流的血将身下的地都浸成了深赤色,整個人看着像要融入泥土中。

“先生!”孟觀亭心一沉,手腳并用地爬過去。

柳青戈呼吸淺淺,胸前幾乎沒有起伏。

他師父是劍客,卻不是善類,兩人離山幾日後便派了人追過來,一招一式都要取人性命。孟觀亭傷得狠,他将人安頓好,便提了劍獨自迎出去。棄武多年,少時學得卻還記得不少,人是趕走了,自己也落了一身的深淺痕跡。這一傷,雨又不停,便發起了熱,他拖着沒治,先在林間找着草藥給孟觀亭包紮妥當了,才一頭栽了下去。

孟觀亭坐正身體,将人抱在懷裏,垂頭便見先生面色慘白,清潤還剩一些,可也快被病氣和血色磨沒了。柳青戈長發披散,從孟觀亭身上蜿蜒到泥土上,還有些纏在孟觀亭指間。

他低頭去撫柳青戈的鬓角,被那人的汗與血浸濕了掌心,便覺得心中疼得厲害。他低頭呢喃着數不清的話,只想看到柳青戈的回應,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麽,透露出了怎樣的暗藏了多時的缱绻。

“先生......先生,為什麽不放棄我呢?”孟觀亭聲音如同瀕臨絕境的猛獸在嘶吼,一遍遍地問,“為什麽不放棄我?先生,為什麽?”

柳青戈輕喘着氣,雙眼累得睜都睜不開,卻艱難地開合着唇,要回答孟觀亭的話:“起先,算是、算是贖罪吧。”

他身上燙得厲害,不自覺地往孟觀亭身上的涼爽蜷縮過去。孟觀亭将人揉進懷裏,又聽他道:“後來......後來,就不只是贖罪。”

柳青戈在傷病中哽咽,眼中不見了清明,卻在混沌中強撐着精神給孟觀亭講那個他壓在心底許久的故事。

孟觀亭安靜地聽着,從柳青戈模糊的言詞間辨認出許多。

他父母因被劍客誤傷而去時,柳青戈也在。

少年抓着劍,尚不會用,就看着自己的師父在山下刃斬人命如草芥。那背着劍的高大男人無視自己的殺戮,快步走過呆站在原地的孟觀亭。少年紅着眼眶,悄悄将自己的劍放進那吓呆了的孩子手中,道:“你拿着,我要回來找你的。”

從次,柳青戈再不習劍。

長老打罵過多次,他也只是垂眸淡淡搖頭,再也不肯碰任何兵器。

他說要去尋孟觀亭,他做到了。只是山下世容不得孟觀亭留在原地等待,他下山時,那孩子已不見了蹤影。

多年過去,一身清朗的年輕人走在街邊,被寒光晃亂了眼。一身黑衣的少年睡得正熟,懷中抱着的正是他那把細長劍。

“觀亭,隐瞞......隐瞞了你這麽多年,是、是我的錯。我恐怕......撐不過這一回,怎麽也得告訴你。但我看,你早先、也許就已經知道。對不起,觀亭,對、對不起。”柳青戈眼前漆黑一片,說話間傷口處流出更多的血,他卻只呢喃道:“觀亭......觀亭,對不起。”

“先生胡說什麽。弟子......我從沒想過怪你。”孟觀亭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全是濕的。他在淚水中狼狽,竟有些慶幸柳青戈此時看不到,“是我,是我,幸得先生。”

“真的嗎?”柳青戈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相信,“能......能得你......原諒,我、我也......”

他面上再無一點血色,話音落下去,讓孟觀亭猛地顫抖。

“先生!先生,先生撐住,別睡過去。”孟觀亭蹭着柳青戈的臉,垂頭與他額頭相抵了片刻,便站起身來将人背了,邁步就走。

積隐多年的願欲終于浮現。

“先生,撐住。我帶你走......我帶你去,給我們......建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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