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玻璃(11)
那是一個禮拜天,南舒雨搬進了她爸爸媽媽的家。行李很多,足足雇傭了三個人來搬運。因為在住進酒店後不久,她就委托人把她特別喜愛的那十幾只手袋寄了過來,然後還去地下停車場豪華到能開國際車展的商場血拼過不下十次,每次都是被店員千恩萬謝畢恭畢敬送走的。
買熱紅酒禮盒送的玻璃酒杯、一比三配貨買的飾品、收到offer給SA幫忙買的鑽扣,這些邊角料她不要,于是全都扔在她的辦公場所之一——三傻大鬧好萊塢裏三傻的宿舍,那間倉庫公寓裏。
李知然正在罵游戲對面玩家是“臭吊子”,不用國罵是因為他宣言“真男人就該罵男人,罵女人的不配做男人”。瞿念剛洗完澡,開了一罐汽水,大剌剌走過來坐下,他們幾個男的早就已經能直接穿着內褲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簡建玟撥弄着她的西貢包問:“所以你到底什麽背景啊大姐?手頭流動資金那麽多嗎?”
“差不多快沒錢了,最近在省錢。”南舒雨實事求是,把自己貼着小票的賬本攤開給他看,“但要是看到白色蜥蜴皮的包還是得買。”
簡建玟和瞿念都湊過來。
“你不吃飯嗎?”瞿念問。
“嗯,”南舒雨說,“又減肥又能省錢。”
“那你這頓晚飯為什麽叫了三個外賣?”簡建玟說。
“第一份剛叫完我就後悔了,其實我不想吃粵菜。所以送給外賣員了。第二份不好吃,我就叫了第三份,勉強可以吧,兩個蟹黃包,還有一份烏龍茶。”
簡建玟說:“就這麽點,這麽貴?那這個最前排座位的話劇呢?”
“我這是犒勞自己!”南舒雨反倒忿忿不平,“這麽多天都沒亂花錢呢!”
瞿念陷入了沉默。
在簡建玟的強烈譴責下,南舒雨多少也知道這有點強詞奪理,不過她是不會放棄自己的愛好的。況且,她馬上就有新的節約辦法了。而且,能省下的,還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南舒雨在周末搬進了居民樓。
媽媽來送了幾次吃的,也進了她的酒店房間。到最後,她直接提出了邀請:“家裏小潔的房間空着呢。你要是不嫌棄,就住進去。媽媽每天還能煮飯給你吃。”
南舒雨沒考慮太久就答應了。
不過,當她光是衣服、包和鞋子就把整個卧室擺滿,自己只能委屈巴巴擠在床沿的時候,南舒雨還是顯得有些欠考慮。好在媽媽主動幫忙收拾,又騰出了露臺裏的洗衣房給她放東西。一起挂衣服的時候,南舒雨忍不住感嘆了一句:“放在以前,這些都是傭人做的事。”
媽媽只是笑了:“現在沒有傭人了啊。”
在收起一雙淺色緞面鞋時,媽媽不小心把灰蹭到了上面。用手指擦,結果反而弄得污漬暈染。正着急,南舒雨已經看了過來。
她只瞄了一眼,直接說:“扔了吧。”
“不好意思啊,小雨。”媽媽有點難為情,即便從不逛那些專櫃,她也聽說過這個品牌,料想價位抵得上一輛尋常小型車,“你很生氣吧……”
“沒事的。要是是別人,估計會吧。”南舒雨出人意料的平靜,“不過是媽媽。怎麽能為了錢能買到東西對自己媽媽發火呢。”
就連媽媽也有過片刻的失神,由衷地說:“養你的爸爸媽媽把你教得很好啊……”
南舒雨朝她飛快地一笑。不得不說,舉止投足、一颦一笑,只要命運不捉弄人,她絕對是名副其實的大小姐。
南舒雨的親生母親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但勤儉持家,經濟困難的時候會去醫院或超市做清潔工。親生父親則是工廠一線的工程師。媽媽是希望南舒雨搬進來的,爸爸雖然沒那麽熱情,倒也沒意見。
第一天晚上,南舒雨失眠了。
床還是梁小潔睡過的床,牆壁也是過去的牆壁,東西都清理掉了,但肯定不徹底。她坐起身來,想照着視頻練瑜伽,偶然發現床下還有抽屜。曾經從誇張一點說是幾百平的大床上醒來,南舒雨對這種充分利用空間的家具十分新鮮,所以想也沒想就拉開了。
裏面竟然有一冊上了鎖的日記本。
她一開始沒覺得那是日記本,只覺得一個破本子怎麽還裝了個玩具鎖——而且一掰就掰開了。
青春期時,梁小潔有記日記的習慣。而且她和衆多間歇式記日記的人一樣,直接忘了日記本這回事的存在。
盡管南舒雨能在複習期間不碰手機,減肥期間不吃零食,但她的自制力沒有好到能在這種情況下意識到這不能看。只不過,她對別人的生活實在沒興趣,剛好手機亮了一下,露出這個內髒正在排毒的時間。她吓得趕緊倒下睡覺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需要南舒雨頭疼的事。
之前的酒店能幫忙叫出租車,地理位置好,交通也很方便。但現在,假如不想每天早晨都穿着土到爆的運動鞋先在上班前來個三公裏跑的話,她眼前的選擇只有兩個,地鐵或者電動車。南舒雨對地鐵的憎惡深到她想不顧種族歧視嫌疑,在社交媒體控訴這是“移動毒氣室”的程度。但她實在覺得電動車那玩意兒很蠢。
“蠢爆了好嗎?!騎着就像個大冬天穿着棉睡衣去超市買小蔥回家下面條的中年婦女!”南舒雨無比嫌棄,用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抗拒。
十五分鐘後。
她騎着媽媽的電動車圍着小區轉了個圈,微風把她的長發吹到肩後。南舒雨發自內心地疑惑:“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舒服、自由又好上手的交通工具呢?給我頂雙角帽,我感覺我就是拿破侖。”
媽媽笑眯眯地說:“要騎嗎?你想騎就給你騎。反正我出去得少,而且非要用,也能掃共享的。”
“算了。這幾天我先早點起來,走路去吧。”南舒雨走下車,慢吞吞地摘下長手套,“因為要減肥。”
她減肥也是有原因的。
郵件是從媽媽的郵箱發出的,但編撰的肯定不是她本人。為了區分養母和親生母親,南舒雨如今已經習慣在心裏稱呼她為南夫人。她曾經也沒少這麽做。最得爺爺喜愛、風頭最盛時,她也不是沒挑釁過母親大人。說是“展出一批版畫,簡單聚一聚”,其實早就請好了媒體和各路公衆人物,常規社交是一個目的,另外,還要加深梁小潔給大家的印象。憑空冒出來一個女兒,直接推麻雀上枝頭可不行,重要性是靠亮相強調出來的。
禮服穿什麽,南舒雨事先得到了聯系。她通過視頻電話挑挑揀揀,順便打探:“梁小潔穿的什麽?”
“現在是南小潔。”相熟的設計師提醒她,“她當然穿最亮眼的。”
南舒雨沒隐藏不屑,對方設計師也惋惜,拿法語問她:“親愛的,你就沒考慮換個工作?你還愁沒有地方可去嗎?”
她意味深長地微笑,到底沒把自己和家族的約定全盤托出。
展會在國內舉辦,甚至有機票報銷。這一點還不錯,要是出場順序不把她和南征風安排在一起就更好了。她提前得知,馬上就開始考慮晚禮服裏能不能藏把AK-47,方便她随時掏出來把那一事無成的猥瑣男幹掉。不過明顯這不現實,在她表情陰冷的時候,瞿念剛好看到了她的邀請函。
“哇,這個展覽中心是不是開人大會那個?牛啊——”年輕男生拿起來,馬上就被她一巴掌打了手。
她眯着眼睛像檢查一輛車一樣打量他,他一度感覺自己在她眼裏是裸着的。南舒雨說:“長得還行,跟我一起去吧。”
“啊?”
南舒雨是這麽想的。
這場展覽聶經平家肯定有摻合,她都看到他家裏人的名單了。cuco家搞文藝,大概率都要用聶家的門路。南征風那種滿嘴狗屁的臭傻逼,到時候肯定又要恬不知恥炫耀自己口臭,嘲笑她在基層搬磚,或者拿聶經平的事跟她唧唧歪歪。她倒不如大大方方帶個男愛豆去,堂堂正正打他那張豬臉。
“而且你也可以見見世面。”坐上來機場接送的私家車時,南舒雨坦然道。
瞿念說:“哦。”
他最近情緒一直有點怪,南舒雨卻對這種事很遲鈍。她還在看名單。瞿念在名單上甚至沒有姓名,只有“男伴”兩個字。今天來了不少明星,足夠吸引那些閃光燈不要錢的記者。
她如願以償見到了梁小潔。
那條裙子确實有讓人眼紅的能力,梁小潔戴了假發套,應該是正在留長頭發,卻又沒長到适合接發和造型。瞿念注意到她的目光,忍不住多問一句:“那是你妹妹?”
“嗯?”南舒雨搖頭,“是被我偷了人生的人。”
他們倆至少在對場內任何事都漠不關心這點上有共識。瞿念不追星,也不那麽戀財,至多進門時被禮賓收到的車鑰匙驚到半晌。南舒雨喝香槟,一支接一支。她起身去上洗手間,就在這過程中,一個男人走過來。
瞿念從沒見過聶經平。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但他就是認出他來了。即便他只在南舒雨的描述中聽說過他。外貌毫無死角,儀态無可挑剔。他說話音調不高,吐字卻很清晰,缺乏表情也不會有攻擊性。就是這樣溫文爾雅的一個人,聽到“南舒雨不在”的回應,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在寫着她名字的席位坐下。瞿念注意到,他的背自始至終挺得筆直,讓人想起鐘表之類的精密儀器,也像是小學時長輩教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教科書。
他想起南舒雨是怎麽形容聶經平的。她說:“‘不解風情’,這麽說都便宜他了。你看過《銀翼殺手》嗎?他就是仿生人啦……雖然他也怪可憐的,但弱點只會變成別人的把柄。我有時候會搞不懂,我到底是想保護他,還是喜歡被無微不至地服務。”
瞿念當時沒說,從“仿生人”這個詞之後,南舒雨說的就是英語。海歸就是麻煩,炫耀啥啊,會說英文了不起嗎?他聽力不太行,四六級考試只有六十分,所以完全沒聽懂。但單說這個詞,光看聶經平一眼,他就理解了。
南舒雨回來了。
聶經平起身,和她說話。他們交談得又快又輕。聶經平說:“你跟我來。”
瞿念有點猶豫要不要跟上去,但南舒雨包還在他這,所以只好跟上。三個人左繞右繞,進入了“閑人免入”的區域。聶經平說:“舒雨,我準備了一樣東西送給你。”
“是嗎?”南舒雨先擺出不稀罕的樣子,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頭,洋洋得意,呵斥畏畏縮縮擔當跟班的瞿念,“你看看人家!對待我,就是要拿出這種态度來才行啊。”
聶經平按了遙控器,卷閘門向上升起。南舒雨滿懷期待,看到一片庭院,以及出現在眼前,新得發亮的一輛電動車。
南舒雨沉默了,僵硬了,她甚至百年難得一見的磕巴了:“這是什麽?”
聶經平看起來有點興奮,冷淡的臉上也閃爍起微妙的雀躍:“我聽說你搬了家。我想你一定會有交通方面的困擾——”
“你怎麽不送我輛車呢?!”南舒雨堪稱暴怒。
“因為你車開得不好,”聶經平一語道破,還詳細地進行一番解釋,“而且你家附近沒有合适的停車場。我可以為你請一位司機,在遠一點的地方購置車庫,但是你還在大學的時候警告過我,幫你雇傭人就是入侵你的生活。”
南舒雨深吸了一口氣。
她是想罵人的。
一名穿着定制西裝的男性不茍言笑地騎着粉色電動車轉圈,這種荒誕的場景令她不由得凝噎了。展覽館的溫室通常不對外開放,但眼下卻被用來幹這種事。她出離惱火,掉頭離去,瞿念焦急跟上。
“你……別生氣?”他試探着安撫情緒。
“我不生氣,”南舒雨健步如飛,與此同時惡狠狠給出回應,“我早就習慣了。這個腦殘,神經病,低等外星人!”
回去後坐下,她抱起手臂,臉上仍然帶着那副誰都瞧不起的表情。末了,她突然想起什麽,因而轉頭道:“你知道他成人禮送的我什麽嗎?”
瞿念等待答案。
“墓地,”南舒雨戴着墨鏡,遮擋雙眼,徒留嘴角上揚,“他送了我一塊墓地。”
當時的她正和另外兩位追求者打得火熱,她對他們沒興趣,但他們吵着要送禮物給她。南舒雨喜歡被人衆星捧月的感覺,也很能理解烽火戲諸侯的快樂。聶經平對此無動于衷,默默陪在她身邊,沖揚言要拿下她的橄榄球隊成員和大少爺say hi。然後,在她的生日送上大禮。就算是他,自由支配那麽多錢也很難。
那是一塊價值四百萬元的墓地。
到時候我們就葬在那裏。他說。
她瞪着他,憤怒而困惑,詫異而惶恐。可她發抖卻是因為別的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
她竟然好意思罵別人神經病耶
謝謝Amaretto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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