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水鑽(6)
第20章水鑽(6)
清晨時分, 墨西哥裔的保镖帶着屬下遠渡重洋,宛如來讨要債務的暴力組織人員,吓得附近住處無一不戰戰兢兢, 驚惶躲閃。梁小潔悶悶不樂地出來, 起初也想豁出去地掙紮幾下, 卻見馬裏奧嗤笑一聲。他說話聲音很低, 仿佛每個單詞都連在一起, 但仍然足夠清晰地傳遞含義:“抓緊時間吧,小潔小姐。”
梁小潔顫抖着瞪了他一眼,終于還是走向車門。謝予城才上前, 就被保镖擋住了去路。
“抱歉,”馬裏奧的笑像用刀揭開某種動物的皮,緩慢而具有危險,“妓-男就算了。”
此話一出, 旁邊幾個下屬都嘴角上揚, 甚至窸窸窣窣笑出聲。梁小潔還沒對英語不常用詞彙精通到這地步, 謝予城就更別說了。她複述音節,問他:“‘妓-男’?這是什麽意思?”
“無意冒犯, 您可以回去請教您的語言課老師。”他繼續微笑, “走吧。”
他們什麽都做不了。梁小潔知道。盡管她對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尚且還在探索中, 但有些東西, 她已經領教過了。“你先回去吧。”她對謝予城說着, 坐進車裏。
馬裏奧多掃視兩圈,坐進副駕駛座時多問了句:“今天‘女皇陛下’倒是不在。”
梁小潔不說話。
“今天是休息日,她去上班了嗎?”馬裏奧從前座回過頭。
“不知道, ”梁小潔還沉浸在與男友分別的悲痛中, 随口回複, “或許是吧。昨天她就出去了。”
中午午休,普田世典的員工們加班完成工作,零零星星聚在一起享用滿兩百減二十的鹵菜外賣。藝人走紅後,工作壓力比之前更大,按照上司的說法,如今是決勝期,能否拿到下一次投資在此一舉,誰也不能松懈。然到了這麽關鍵的時候,竟然有人臨陣脫逃——“那個二十四小時濃妝上班的辭職了。”同事之一拿着筷子說。
不知為何,其他同事面面相觑,條件反射環顧四周,确認在議論時會不會有人突然從背後出現。
周圍安全,才有人搭腔:“早就傳遍了,她走那天還鬧事。寫字樓要把清潔工換成關系戶,突然就要趕以前的人走。一個老太太不肯被辭退,想找物業求情,結果被罵‘老不死的’‘寄生蟲’,還推了人。”
另一個同事接下去描述:“南舒雨剛好辭職拿材料走人,被推的老太太剛好撞她身上。”
“她當場大叫‘我最讨厭老人’,和那推人的物業人員吵起來了。然後,她就打電話給了公安局,以‘消防通道受阻’為由叫了消防管理部門來。物業公司罰款受了處分,經理親自向她道歉,她耀武揚威地走了。”
“這種時候說‘讨厭老人’?她這也太不尊重老人了吧?”
“但她硬是打電話到物業高層投訴,強逼着他們重新雇了這個老太太。”
“這個人是不是神經病?怎麽感覺她行為邏輯亂七八糟的。”最初發起這個話題的人感慨。
韓津剛好從後面經過,突如其來插嘴,把大家吓了一跳。他拿文件敲了敲隔板,探出沒精神的臉來說:“有沒有人聯系得上她?”
一片嘩然:“啊?”
“她即辭即走我都放人了,最近事情很多,明天來幫個忙不行嗎?”
立刻有人響應,撥打了她的號碼。
聲音響過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翹首以盼,但直到變成忙音也沒接聽。
晚上十點,為拍攝gg忙活了一天的瞿念、簡建玟和李知然都沒有力氣再大鬧好萊塢,筋疲力盡倒在保姆車裏。男助理打開車載音樂放貝多芬,說是為了給他們緩解疲勞,但怎麽想曲目都不該是《命運交響曲》。
簡建玟累得只剩力氣開不露臉直播,李知然鼾聲如雷。瞿念獨自坐在前面,靠着貼了厚厚貼紙的車窗,慢吞吞地翻出手機來。他在網絡上搜索了南舒雨的名字。最近他才第一次有這個想法,所以事到如今,才發現她并非想象中那麽神秘。
cuco董事長的孫女,頂尖白富美。在機場公然呵斥跟拍狗仔“蠢貨,你怎麽敢”的悍婦。為祖父獻出一條腿,成年後因公司市場方向主動選擇中國國籍美強狠。
連帶着她那跟他有一面之緣的前未婚夫也躍入視線。
GH的繼承人,知名華裔夫妻的獨生子,接手末流品牌後讓營業額翻倍的天才。和南舒雨共同出現的街拍中,他背着網球包,手自然而然環在她背後,拿着兩杯咖啡,朝鏡頭揮手。
曾經有那麽一次,南舒雨提起過這個人。她說:“我們本來要分手,不,我們一直都在分手邊緣。只是沒分成。”
“為什麽?”他納悶。
腦海中最先想到的理由是移情別戀,畢竟絕大多數情侶散夥都是因為這個。況且他們還都男才女貌的,不愁沒人往身上撲。
“因為他太無聊了!”南舒雨說,“你随口一說的事,他會一直做。就像送禮物,你也看到了。他會考慮你需要的,比如回家要洗個熱水澡,難過了想吃個冰淇淋,雖然我确實需要,但他那種把你拿捏住了的感覺真的讓人很火大。”
瞿念不理解:“你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那還要怎樣?”
“我也不知道?做點多餘的事吧。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有人喝大了掏槍對着他。就算這樣,他都沒有發抖,”她說,“我希望他像個人一點。”
女人真是謎一樣的生物。瞿念想。
他點開微信,他們上次對話停留在她離職前催他趕緊從廁所裏出來:“你是找到孤兒之家在裏頭樂不思蜀了嗎?”
太久沒交談了,他之後也陸陸續續發過內容給她。有的是轉發視頻,有的是憋了好久的直接來一句:“喂,你還活着嗎?沒去東非大裂谷跳崖吧。”她什麽都沒回複
她好像失聯了,非常之有個性。就連公司其他staff似乎都在說,南舒雨失蹤了。誰也找不到,誰也聯系不上。
“誰也聯系不上啊……”他長舒一口氣,同樣陷入無能為力的處境中。
就在這時候,他偶然點開了朋友圈。南舒雨會在不回消息的情況下發動态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随便翻了翻,休學前的大學同學們都分享着自己充實的生活。他的生活也充實,卻跟大多數同齡人截然不同。正想着,他滑到一條畫風不符的內容。定睛一看,原來是之前唱K後順手加了好友的南舒雨她姑媽。
她姑媽最近像是在某個國家森林公園旅游,文字是“呼吸新鮮空氣,享受幸福人生”,讓人暗呼“又不是寫勵志标語”,照片則是她和衆多老年大學姐妹共同展開絲巾,擺成七仙女陣。
真是富有喜劇性。他正要滑過去,突如其來,第六感牽引着他停頓。
他重新滑回上面。
在那張中年婦女的觀光旅游照片模版中,一切如常。但角落裏,能看見某人抱着手臂在景區一臉不耐煩挑三揀四的模樣。
“原來你在這裏啊!”瞿念一時激動,下意識蹿起來大喊。結果頭撞到車頂,痛得捂住俯下身去。
“南舒雨報名旅游團”,這八個字的句子主謂賓健全,但怎麽看怎麽充滿違和感。她也算是誤打誤撞,辭職後在家計劃跟随印度瑜伽大師的網課修正二十一天,結果姑媽打來電話,聲稱還差一個位置,要不要一起去爬山觀光。
“多少錢?”南舒雨當時開了外放,在活動腳趾,以防抽筋。
聽到姑媽報出的數字時,她內心的算盤飛速挑動:“什麽?這麽便宜?!”
都說女人多少有購物狂基因,略加點撥,就能在精打細算上能做到無師自通。南舒雨不接受這個說法。因為她素來将占便宜視作一種經濟頭腦,而有智慧的人越少越好,不用加在那麽多女性頭上,只要誇她就行了。
南舒雨參加了。
這是整個旅游團和旅游公司的災難。
“為什麽這輛車座位的安全帶是松的?”“為什麽不去這個景點?”“為什麽我們非得購物不可?”“為什麽和之前說的餐飲不一樣?”
對方一旦開始插科打诨,顧左右而言他,那就完了。南舒雨會用最強硬的态度喝令:“叫你們領導過來!”當然,對方要是趕撂臉子動粗,狀況基本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不過在那之前,姑媽和其他旅游團成員會樂呵呵地拉住她,一連安撫“雨姐算了算了”。
對于自己該得到的好處,南舒雨锱铢必較。
這一點的确會帶來些許便捷,不過,理所當然的,在如今的生活裏,她還是新手。難免也會犯些錯誤。
直到到了山腳下,南舒雨才換掉高跟鞋,穿上運動衣,把馬尾綁起來。起初,阿姨們還關切地擔心她走不動路,等到上了山才發現,她似乎沒有她們想象得那麽缺乏鍛煉。
人緣不怎麽好的中年女人極愛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順便必須炫耀一番自己兒子:“你真命好,平時還有時間鍛煉身體出來玩。我兒子忙得腳不沾地,家都顧不上,每個月拿兩三萬工資,老婆一個人帶孩子。我老勸他別那麽努力,他啊,就是不聽。你們看,這是他上周給我買的金項鏈——”
“呵。”衆多客氣的附和中響起一聲冷笑。
大家看過去,只見南舒雨目不斜視地揶揄道:“是該勸勸了。”
“哈?”還處在得意狀态的老母親即将震怒。
“到底是生活多失敗,人生才會貧瘠到只能靠工作那點薪水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呢?家庭不顧?很好啊,是為了等孩子變成廢物的時候能光明正大推卸責任說‘我又沒帶過孩子’吧?真是了不起,”南舒雨微微笑着,一口氣說完,“還是注意點吧阿姨,勞碌命可是病啊。有命賺也得有命享啊,對吧?”
這話的确刻薄,但她最後重心的落點卻聽起來像關心,老年大學的各位正是健康才能有福同享,以至于旁邊其他阿姨在對上她目光的瞬間也點頭:“說得對呢。”“也是啊。”
徒留那位顯擺兒子的阿姨語結。
一路上,南舒雨都持續保持着自己的不敗神話,直到到住宿的地方。
南舒雨有生之年第一次知道“農家樂”是什麽,她之前只聽說過“露營地”或“度假民宿”。
這種連中央空調都沒有的破房子才不是她要住的地方!
她執意要自費去酒店,沒有人攔得住。旅游公司擔心人身安全,但也都偷偷為能解決這位棘手顧客松口氣。她獨自飯也沒吃,甩手就步行上了山,走了足足三十分鐘才到酒店。這該死的酒店也不怎麽樣,除了好看一無是處。木制建築,有內部花園,設計不錯,但服務員少。時間太晚她也沒閑心欣賞,直接就想洗澡睡覺。
水壓不穩,洗澡時會有冷水流出來是她最不能理解的事。
南舒雨穿了件睡袍,坐在床上發呆。
本來旅游團的阿姨們說好了,晚上在大房間裏一起玩紙牌的。可現在,就只有她一個人。
風将窗簾吹起。她只脆弱了不到十秒,馬上就去翻行李。沒有人陪?沒關系!她可是南舒雨,她不需要!南舒雨從包裏拉扯出國際象棋、撲克、飛行棋和UNO。她帶了這麽多,就是為了閑着沒事能一起玩。
她先拆開飛行棋,自己跟自己下。也沒什麽大不了。南舒雨抿起嘴角,作出微笑的表情,沒什麽大不了。她自己也能玩得很開心。
十分鐘後,她打電話給前臺,想問問有沒有客房服務。結果對方大大超乎她的想象,根本不接電話。
從價位上看,南舒雨可以接受客房比她以前家裏的廁所還小,也可以理解沒有酒店管家和電梯。但她還是氣勢洶洶地沖下了樓。
樓下一片寂靜,只有年輕的保安在打着瞌睡。
今晚月色很好,她披着濕發,穿着睡袍走了出去。
酒店看起來像森林山崖上的一座城堡。她走下去,在昏暗的燈光中。山上的星星看起來那樣璀璨,多得叫人茫然,亮得有些奇怪。她出神地注視着它們,好像終于明白了一些,為什麽白天要花那麽多時間去做這趟愚蠢、窮酸且滑稽的旅行。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她回過頭,長發與睡袍的銀色網紗外衣一同起伏。聶經平的眼睛是黑色的,他穿着漆黑的西裝,背後是漆黑的車。她喜歡他的領帶,他身邊的人品味都很好。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她略微眯起眼,用戒備的眼神審視他,“你跟蹤我?”
“我咨詢了你的父母親。他們很親切。”他回答,順便奉承她的家屬。
她絲毫沒隐藏不耐:“你過來幹什麽?很閑?沒有別的事要做了嗎?”
當然有,但是,他垂着頭,讓整張臉陷落在陰影中:“你是最重要的。”
諸如此類輕飄飄的話語可不能說服她。南舒雨索性蓄意為難:“我現在想喝熱紅酒,怎麽?你能給我搞來嗎?”
聶經平向後看了一眼,他那以白色頭發為标志的警衛隊長走了上來,中年男人遞出保溫杯,甚至問候了她一句:“舒雨你好。”聶經平把倒滿的杯蓋遞過來,裏面散發着熱騰騰的酒香。
目瞪口呆已經形容不了南舒雨此時此刻的心情了,她莫名有點生氣:“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是嗎?你是不是覺得你贏了?那我現在要是說我想喝現做的火鉗酒呢?這荒郊野嶺的你也做嗎?”
聶經平注視着她。每當他不說話,終歸像是在難過。她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但她也知道他的可憐多半是裝的。南舒雨洋洋得意,譏諷的笑聲幾乎要從喉嚨眼裏飛出來,卻看到他再次向後搖了搖右手。
警衛隊長掉頭回去,再從黑暗裏出來時,他一只手拎着鐵鍋和酒,另一只手拿着做火鉗酒的金屬鉗,脖子上甚至套了個聖誕風格的花環。
南舒雨徹底驚住了。笑容緩緩爬上臉頰,她一邊點頭一邊惡狠狠地說:“我懂了,你今天非要這樣是吧?”
她十分惱火,對他的溫柔,也對自己的殘忍。以及,她那一刻再度産生的艱澀感情。
南舒雨承認自己有點感動。
以前就是這樣,她又想起來了。她覺得他們之間實在毫無在一起的必要,唯有利益和家族維系着關聯。他卻仍然跟在她身邊,校園裏,手機上,還有社交場合。無聊到直男癌的遲鈍,近乎溫馴的百依百順,面對她耍賴也只回答“我會改”的乏味。值得讨厭他的地方那麽多。
懷揣着滿腔的動搖,南舒雨往前走,即便前面也是無邊的黑暗。她一頭撞進夜晚,踏入未知的領域。纖細的樹木稀稀落落,石子灘前方是波光粼粼的小溪。她大概只是想呼吸新鮮空氣,或許,還不想被別人看到表情。
聶經平以極為緩慢的步伐跟在身後,不遠不近,月光落到他臉上。她轉過身,看着他,一時間不自覺失笑。他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她想,要是她現在穿的,是前兩天看中的那件古董高定就好了。
“舒雨,”他不安地說,“這裏路不平穩,酒店的拖鞋不适合在這裏走路。”
聶經平是以要開視頻會議的借口來的。他打定主意暫時滞留這邊,父親本就是随性的浪漫主義,這類事不用請示。母親則多叮囑了兩句,不過也是工作的事。其他同事都認可他,不會有任何異議。他們甚至勸他休息一下,還沒正式接班,怎麽就辛苦成現在這樣。
她被戳穿裝扮簡陋,丢臉丢到不行,按捺羞恥,蠻橫無理地威脅道:“你再過來我就殺了你。”
他好像短路了,并不知道要怎麽做。那太好笑了。南舒雨繼續往後退,她甚至已經感覺到溪水打濕腳底,沒過其中一邊的腳腕。
聶經平立刻放棄了思考,他向前走,不管不顧,什麽都不在乎了。就算這裏對他來說很陌生,即便他知道南舒雨言出必行,說殺了他就真有可能殺了他。他要保護她,不能讓她受到傷害。他朝她走過去。
一種近似悲哀的欣慰湮滅了心上的遲疑,當他伸出手時,南舒雨向前傾。她吻了他。隐約含糊的欲望,遼遠寂寞的夜晚。始終藕斷絲連總歸不是毫無緣由,她憎恨自己的心,眼下卻選擇享受這一刻。
而他只需觸發條件反射。
作者有話要說:
跟新讀者介紹一下,我的更新時間一般是晚上23點-0點,偶爾慢的時候會拖到0點左右。周末可能會早點,所以白天看前一天的份是最保險的。沒法精準定時sry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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