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若非聖命難違

午後的日頭正盛, 樹蔭之下的枝條随着夏風輕輕搖擺,在大地上落下來來往往的陰影。

小憩過後的奚蕊用一只玉簪将滿頭青絲挽起,她着了身桦色薄紗, 白皙的臉龐因着鋪面而來的熱浪染得微紅,松松垮垮的發髻因着走動飄飛, 雲鬓霧鬟。

此時的她手中捧着一沓小冊, 邁着小步子正往書房走去。

“噓——”

剛行至院中, 奚蕊蔥白的手指迅速抵上紅唇阻止了眼前人的下一步動作, 又狡黠地眨了眨眼,比劃了兩下。

「裏面有人議事嗎?」

銘右茫然一瞬,下意識點頭,待到想明白她在指什麽時,又迅速搖了搖頭。

奚蕊了然一笑, 有了上次的經歷, 她現在可謂是十分警惕。

然後又對銘右比了個‘知道了’的手勢, 她便提着裙擺輕巧着踩着小步子邁上了臺階。

銘右看着她盡量放輕腳步, 準備悄無聲息溜進去的模樣欲言又止。

怎麽說呢,其實夫人就算這樣, 公爺也是能察覺到的。

......

奚蕊微咬着下唇,單手伸出手指扒拉上門沿,向內探出了半個腦袋。

幾縷發絲輕垂到額間, 稍稍擋住了視線, 她喏動嘴唇将其往旁邊吹了吹。

窗臺上的綠蘿在陽光下泛着蓬然生機。

眼前男子依舊是素常的玄衣裝扮,淡淡的光暈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顏下,灑下淡淡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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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本是借着暈暈乎乎的勁,試探着問了一句,沒想到就這樣輕易的得到了他的應答。

再結合這段時間的相處, 奚蕊發現自己似乎掌握了祁朔對自己的容忍度。

好像只要她不将國公府給炸了——

就沒什麽大事。

得到這一認知的奚蕊連膽子都大了許多。

就算是看着他這般輕斂着眸子,不茍言笑的模樣都覺得十分養眼。

甚至還感到有些歲月靜好。

祁朔在她踏上臺階的第一步便察覺了她的到來。

只是他沒有打斷她,任由着那道視線上下打量。

“夫君。”

雖覺看不夠,但想到現在過來的正事還是出口叫了聲他。

眼瞧着他輕擡了眼皮朝她望來,奚蕊站直了身體,嘿嘿一笑,然後迅速搬了身側的座椅坐到了他的案邊。

複而将手中的紙沓擺在了那镌刻梨花的案幾上。

“這是妾身對此番出行的一些準備,夫君看看?”

只見她露了半截的小腿白晃晃的半懸在椅子上輕輕擺動,就像夏日池塘的嫩藕,白皙纖細。

勾起的紅唇凹顯出臉頰的小巧梨渦,杏眸微彎,呈現月牙狀。

他指節微動,将那寫了排排清麗娟秀自己的宣紙執起,掃視而去。

入目所見,從夏日到秋日、不同天氣換何種顏色的衣裙,以及各種品類胭脂水粉之類等等占了大幾頁。

祁朔:“......”

這次出行對奚蕊來說,是長這麽大第一次離家這樣遠,是以,收拾東西時總想着什麽都帶上一點。

她時刻注意着祁朔的微神情變化,突然他蹙了眉,即便是幾不可聞的輕輕一皺,她也發現了不對。

于是立馬坐直身子,緊張道:“夫君可是覺得帶漏了什麽?”

祁朔見她歪着頭,兩只小臂交疊于桌案,瞳孔中的潋滟波光透露出忐忑不安。

他抿了抿唇,緘默少頃。

“昨日該是同你說過此番出門意欲何為。”

“嗯嗯!”奚蕊連連點頭,接着又複述了一遍:“夫君說了,此次南下并不能以國公府的名義出行,而是要以林家的身份……”

此前裴雲昭有意南下微服私訪,奈何如今朝局不穩不說,宮中也無太子與攝政王監國,他是如何也不能離開京都的。

但東南方的異樣卻不能忽視,于是便有了祁朔借着林家大公子林逸霄的名義,替裴雲昭私訪的局面。

況且祁朔本身就有再去南方的意思。

“只是妾身有些不解,夫君上次便是用了林家大公子的身份緝拿了那丹陽縣令,此番還是以林家大公子的身份會不會有異?”

奚蕊并不知道祁朔這一次南下具體作何,但聽他這般僞裝也約莫能猜出一二,估計是和上次去丹陽縣的目的差不多吧。

聞言,祁朔神情無波,眉梢間盡是泰然自若。

“捉拿他們的是鎮北軍,和林家有什麽關系?”

“.…..”

似乎是這個道理。

奚蕊無言半響,又想起來剛剛還在問他準備事宜。

于是她繼續問,剪水雙瞳中滿是疑惑:“所以這與物資籌備又有何關系呢?”

祁朔緘默片刻,道:“此番出行一切從簡。”

奚蕊立馬點頭:“嗯嗯!”

“最多兩輛馬車。”

“啊這……肯定裝不……”

“不帶你就裝得下。”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

祁朔淡然地看着她精彩絕倫的神情變換。

奚蕊面如菜色,恹恹兒地耷拉下了腦袋趴在了桌案之上,開口的語調簡直快要哭出聲:“妾身懂了。”

他眉心一跳。

只見她以帕掩面,狀似拭淚地抽嗒嗒道:“便如書上所講,不能相信男子的床笫之言,妾身當真是……”

“天真至極。”

祁朔:“.…..?”

“世人都說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夫君……”

“行了。”他單手摁着額角,将撚在指尖的宣紙置在她手邊,“不準帶這麽多東西。”

又補充:“差什麽屆時再買。”

奚蕊眼前一亮,驀地坐直了身體,那明亮的瞳孔中哪有方才半分淚痕?

“用夫君的銀子嗎?”

祁朔看了眼她,又想到先前德元所說,除了府中開銷,她皆不會花費國公府賬上一分一毫。

沉吟一會,淡淡出聲:“國公府的就是你的。”

奚蕊聞聲卻沒立馬搭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簾抓了抓鬓邊發絲。

國公府這般有錢,用他們的總感覺自己占了不少便宜。

祁朔若無其事般瞥過她的小動作,狀似無意道:“養你還是養得起。”

奚蕊愣神片刻,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指什麽,于是轉動眼珠對上他從容的黑眸,小聲試探道。

“……既然夫君這樣說,妾身便不客氣了?”

這也不是她想占便宜,但都送上門來了……

祁朔輕嗯一聲,不可置否。

奚蕊眼底漸漸浮起喜色,然後執起他身前的筆在宣紙上劃了兩道。

“那這些衣裙妾身就不帶了。”

京都的有些錦緞本就來自南方,此去倒是省事了許多。

“還有這些……”

……

祁朔斂眸,靜靜地聽着小姑娘如泉水般娓娓動聽的聲線,薄唇微勾,低垂的眼底劃過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奈與縱容。

待到奚蕊清減完所帶物件後才發現,那日為林知眠做的胭脂還未送去。

這次出行極為隐蔽低調,饒是她這種不了解朝堂之事的內院女子都能感受到其中重要。

若是林知眠某日想起此事召她入宮,她卻不在京都......怕是難以解釋。

奚蕊在房中思忖許久,還是決定入宮一趟,以絕後患。

于是她便在啓程前的某日,十分娴熟地蹭上了祁朔入宮的馬車。

......

長秋宮。

晝寝過後,林知眠聽聞奚蕊前來便在起身之後随着內侍到了正殿。

“臣婦見過娴貴妃娘娘。”奚蕊雙手交疊于腹,俯身行之以禮。

“蕊蕊不必多禮。”林知眠輕輕擺手,又笑着問道,“今日怎得有時間來見本宮?”

“臣婦今日來是給娘娘送胭脂的。”說罷,奚蕊事宜文茵将錦盒奉上。

林知眠在見着那小巧物件後眼底稍有驚豔,随即捂唇輕笑:“蕊蕊有心了,竟是這般別致,先前太皇太後同本宮說時,本宮還以為太皇太後是為偏袒之言呢。”

奚蕊被誇地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在她眼中這只不過是最簡單的東西,也不知為何會被人吹捧成這般模樣。

“近日身子可有好些?”林知眠使喚宮人将胭脂收存好,又憂慮問道。

提到這個奚蕊便不免會想到那日宮宴的窘迫,雖然外人只以為她是被刺客傷到,但面對這些知內情的人,她總感覺有些對不住祁朔。

“謝娘娘挂懷,禦藥實乃良品,臣婦調理這些時日,已經大好了。”

“那便好。”林知眠面色安心許多,而後又同她聊了些尋常瑣事。

奚蕊覺得眼前的娴貴妃是為極其慧智蘭心的女子,她雖總是一副寬以待人的模樣,在心中卻是十分清醒的。

對待自己許是因為祁朔的情分寬容許多,而對于旁的想要害她之人,也并不會優柔寡斷半分。

她也多少能明白,為何中宮無後,林知眠卻能屹立多年不倒。

如此這般心如明鏡之人對陛下而言該也是位極好的解憂之人。

“南邊是處好地方。”

忽而林知眠這樣提了一句,奚蕊心底咯噔一跳,随即擡眸對上了她清波潺潺的眸。

林家,林逸霄,林知眠......

越往下想奚蕊眼睛睜得越大。

難不成這個滄州林氏和林知眠還有些關系?

“本宮少時随陛下去過一次,臨海之地,總是令人心曠神怡。”林知眠感慨着,倏得見到了下方女子怔神的眼。

随即垂眸又輕道:“蕊蕊這次和玄羿一道出行可讓他帶你去見見大豐的绮麗之境。”

“娘娘同滄州林氏......”

“是本宮祖母之家。”

如此話語便是肯定了奚蕊的猜想。

虧她先前還在擔憂着如何躲過林知眠日後傳召,不曾想她同林家是這般關系。

眼看着奚蕊的神情由疑惑轉向了然,林知眠低笑一聲:“玄羿竟是沒同你說起?”

奚蕊咬唇搖頭。

那般沉悶的人,如何會同她主動講這種事?

林知眠笑意更甚。

當時得知祁朔要帶奚蕊一道出門時,他們還是震驚了許久。

雖說此行不算危險,但如何說也算是因公出行,帶上旁人已然是意料之外了。

再者,結合此前種種祁朔對奚蕊的态度,林知眠作為旁觀者是看得分明。

那個曾經沉默寡言的少年,或許真的會在有朝一日因人側目。

奚蕊又問:“敢問娘娘,林逸霄公子是......”

“是本宮的表哥。”林知眠知道她想問什麽,“他是林家長子,也是如今的林家掌門人。”

滄州在大豐以北,也是離北境最近的地界,林家玉器産業頗大,常年同匈奴外邦有生意往來,私下中也算半個皇商。

“不知林逸霄公子是如何模樣的性情?”

奚蕊突然問了一句,林知眠猶疑着蹙了眉,卻還是道:“表哥與人為善,是個好相處之人。”

與人為善?

奚蕊緊擰眉頭,祁朔看着也不像......?

“那......他可有娶妻?”

林知眠點頭,忽而想到什麽又笑着道:“說起來表嫂同表哥青梅竹馬,表哥待其極為寵愛,倒是一段佳話。”

聞言奚蕊眉頭皺得更狠了。

極其寵愛,佳話?

林知眠看着她越來越凝重的面色終是忍不住問道:“蕊蕊為何臉色這般差,可是有何不妥?”

奚蕊抿了抿唇,猶豫了一會道:“娘娘,臣婦是覺着公爺怕是不太像。”

林知眠:“......?”

“這與人為善和......我們家公爺似乎都......不甚沾邊?”

林知眠啞然失笑,本是想要寬慰此事無礙。

卻又不知想到什麽,狀似憂慮也跟着蹙了眉心:“說起這個本宮也極為頭疼。”

“這東南沿海之地離京都甚遠,若是玄羿因此出了事,便是得不償失了。”

奚蕊咬唇不語。

許是林知眠說得太過誠懇,本來只是稍有猶疑的她在聽到這番話後竟覺得這并非小事了。

林知眠指尖捏着眉骨:“唉,事已至此便只能倚仗蕊蕊時常提醒提醒了。”

緘默片刻,奚蕊思忖着點了點頭。

似乎有點道理。

......

後來又交代囑咐了些話,奚蕊才終于離了長秋宮。

她思索着方才和林知眠的交談,正想着如何去同祁朔溝通這般事情,卻在即将行至宮門時被人叫住。

“蕊......國公夫人。”

一襲官服的沈曜剛剛下職,便遠見着了這熟悉的身影,動作比思緒更快,待他反應過來時就已經到了人的跟前。

“表哥?”奚蕊詫異擡眸。

沈曜微喘了兩口氣,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國公夫人前些時日宮宴受了驚,可......可好些了?”

......看來宮宴那一茬是揭不過去了。

雖然腹诽,但奚蕊依舊挂着淡淡的笑意:“多謝表哥關懷,已經無礙了。”

沈曜又言談了幾句關懷話語,奚蕊禮貌着答着.

此處本是靜谧無人,但此時此刻的情景卻全然落到了不遠處負手而立的男子沉沉黑眸之中。

“公爺,我們要......?”

祁朔眯眼擡掌,銘右立馬噤聲在側。

......

聽着她一一應答的松和語調,沈曜依舊憂心,卻還是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我......我記得你幼時最怕痛了......”

“表哥。”奚蕊打斷他,眼見着話題偏頗,她不想再多言,“表哥有了四姐姐,該多關心關心她。”

“四姐姐雖不拘了些,但她并不壞,她是極其愛慕表哥的。”

沈曜眼見着身前女子莞爾疏離的笑意,喉中哽噎半響,眼底的澀然幾欲蔓延溢出,不知過了多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明白......”

喉嚨上下滾動,終是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句一直想問的話。

“若非聖命難違,你真的,想嫁給祁公爺嗎?”

真的想嫁給他嗎?

當初自然是不想的。

可後來她發現不論是成親還是其他,似乎都沒有想象中那樣令人恐懼。

她動了動唇,剛想回答,便又聽到他繼續問。

“倘若你所嫁之人是其他任何人,他對你好,你也會......也會這樣待他好嗎?”

奚蕊驟然愣住,她斂着眸,卷長的眼睫輕顫落下淡淡陰影。

會嗎……?

“我不知道。”

這種問題她從未想過。

但……也毋須想,沒有這個可能,便無甚意義。

思及此,奚蕊揚唇輕笑:“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夫君還在等我。”

說罷她輕輕颔首,再轉身,不帶一絲疑頓。

沈曜凝望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知怎得,似乎知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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