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火焰撕裂黑暗

“小姐, 人已經死了。”婢女低眉斂眸,趙柔兒站在窗前,緊絞着帕子沒做回應。

那日帶走奚蕊的人叫李勝, 是景州一霸,手底下人脈頗多, 若非他的存在他們此番也無法将奚蕊那樣悄無聲息地送出城去。

她本以為這般天衣無縫的準備, 祁朔至少要過個十天半月才能查到行蹤, 屆時木已成舟, 旁人也無法知曉這些事情是她在背後主使。

可……趙柔兒曾想過他權勢頗大,卻沒想到在遠離京都的景州還能這樣不管不顧地肆意妄為。

竟然在當日晚上便尋到了郊外,并殺了李勝的兩個手下。

如此速度與手段使得她心驚不已,遂連夜派人去李勝房中放了把火。

“确認他在裏面?”趙柔兒閉了閉眼,問道。

婢女答:“千真萬确。”

得到肯定回答, 趙柔兒微松了口氣, 她與李勝的關系向來是暗中來往無人知曉, 如今死無對證, 倒也查不到她頭上來。

“義父去了林府?”

“是。”

既然後患已除,那也是時候進行下一步動作了。

趙柔兒對着銅鏡理了番妝發, 勾起唇角也跟着起身朝外走去。

只是她的笑意還未完全展開便被一道從天而降的人影打破。

婢女驚愕地呼喚還未出口,便見着刀刃一閃人首分離。

“啊——”

趙柔兒吓得花容失色,一個趔趄便跌倒在地。

只見眼前男子半張臉猙獰可怖, 外翻的肉伴着血跡幾欲讓她駭然暈厥。

“李……李勝……?”

李勝面目扭曲:“沒想到我還活着吧?!”

他單手拎起趙柔兒的衣領, 在她驟然放大的瞳孔中将她一把扔到榻上又欺身而去。

趙柔兒已經哆嗦到語不成句,意識到他要做什麽,恐懼的淚水止不住往外溢,她可不能失了貞潔!

“……柔兒……柔兒可以同以往一樣用旁的辦法啊——”

巴掌聲清脆響在室內,此為內宅, 趙柔兒向來不愛有旁人随從,除了貼身婢女還被殺害了,此時此刻竟是無人能聽見此處動靜。

“老子這麽多年為你做了多少事?如今為了個女人竟然這樣對老子?!”

昨夜若非他反應及時早就化成飛灰了!

他可真是被這女人迷住了眼,這麽些年明裏暗裏不知多少次被她當槍使,箭在弦上又被她糊弄着放過了去。

可就是如此的鞍前馬後,到頭來卻換得這樣的結果。

因着毀了容貌,此時的李勝表情陰森得緊,再者他今日前來本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

既然反正都活不了,那也要牡丹花下死——

林府。

眼瞧着滿臉陰沉的祁朔,銘右為難着不敢上前。

自夫人失蹤以來,公爺已經數日未眠了。

“說。”

男子的聲音含着沉沉的怒氣,銘右趕緊垂頭:“城郊方圓十裏內的村莊皆挨家挨戶尋過了,都沒發現夫人的蹤影。”

甚至于一整個景州到邕縣的沿途,都派了許多人沿路追尋,卻依舊沒見到半分人影。

祁朔壓抑住滿腔的躁意,疲憊地捏住太陽穴,又聽到他試探開口。

“.…..趙老爺方才來過,卻中途不知接到了什麽緊急之事留下了這個帖子便急忙回了府。”

銘右看着手頭赫然寫着相邀青樓休憩之類的內容有些頭皮發麻。

「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夫見林公子數日操勞便邀去宜春樓一聚……」

還好方才沒讓他進來。

不然銘右毫不懷疑公爺會一掌将人拍飛。

果不其然,祁朔在掃了一眼那帖子後臉色立馬黑了幾分,卻又在看到尾部「京都教坊司」、「花魁」幾個字時頓住了眼眸。

視線繼而往後「絨月」兩字使得他瞳孔驟然放大。

若他沒記錯,書房密室中的那副畫像之上落款的舞名也叫絨月。

正是奚蕊上元燈宴所獻之舞。

微曲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祁朔心底開始顫抖。

一直以來,他似乎都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那郊外的村落之中。

她就算是逃跑也不該那樣快,必然是有人收留,或是被人救下……

可他一直忘了另一種可能性。

一種……更壞的可能性。

奚蕊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決定。

她似乎從始至終,都沒有告訴過祁朔她跳的舞叫什麽名字。

通過京都教坊司這種名號——

他許是根本聯系不起來自己。

更何況,那樣久遠的事,又是成婚之前,他恐怕早就忘了。

後來又見到了那衣不蔽體的舞衣……

這舞是必不可能跳的。

奚蕊心中懊惱,但表面依舊乖順無比,并讓他們對她的戒心稍稍減少。

只是單純依靠祁朔能找到她這件事她已然放棄了大半。

好在從前未出閣時在家時常和爹爹鬥智鬥勇,對于尋常院落中可能開狗洞的地方了如指掌。

有了緩沖的時間以及大致的計劃,此時此刻她倒是要比剛被抓時鎮定許多。

這幾日奚蕊也認真觀察過了,這裏不僅異域女子頗多,甚至還有些異域男子是這家青樓的常客。

而且他們的行蹤極為固定,皆是深夜前來,黎明前離開,就好像是在躲避什麽一樣。

奚蕊雖心有狐疑,卻并未多想,現下最要緊的還是如何逃出去。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好歹是大豐輔國公兼鎮北軍首領的夫人,可不能這般膽小——

“玉琴姐姐......”

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得奚蕊猛地一顫,她伸手撫上胸口緩了口氣才緩緩轉過頭,正是烏雅娜。

因為她代替了那死在路上的玉琴,也因此在這裏便被喚作了這個名字。

不得不說老鸨那種方式雖然粗暴卻極為一擊致命,失了貞潔的女子除了認命便再無他法。

于是她們開始同以往送過來的每一批女子一樣開始接客,甚至開始為了客人的幾個銅板勾心鬥角。

除了烏雅娜。

她不願接客自毀了容貌差點被老鸨打了個半死,若非奚蕊出面将她收到了身邊,怕是早已沒了生息。

“怎麽了?”

眼瞧着烏雅娜瑟瑟不安的模樣,奚蕊略有疑惑。

“我方才......去看狗洞的時候又遇到那個大胡子了,他......”

那人曾調戲過她,一度給烏雅娜留下了極大的陰影。

她說着便開始落下了淚,嗚咽着一抖一抖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奚蕊無言一陣,蹙着眉取出帕子給她拭淚,心中無奈,實在不明白這樣膽怯的小姑娘是如何狠得下心去割花了自己半張臉的。

但不得不說便是割毀了半張臉,也依舊掩蓋不住她原本的絕美容貌。

只不過......

“那人不該是半夜才來嗎?”

烏雅娜口中的大胡子便是那群異域男子之一,可現下是白日怎得就過了來?

烏雅娜搖搖頭明顯也是不知道:“我方才看過了,院東夥房旁有一處狗洞......可是玉琴姐姐,我們真的能逃出去嗎......?”

今晚便是奚蕊登臺之夜,此時此刻雖明面不顯,但暗中定是有人在盯着她的。

奚蕊比她鎮定許多:“屆時你便按我說的,将馬房那邊的幹草點燃混入人群中跑出去,其他便不用管了。”

若是起了火,局面定是十分混亂,她再換身小厮的衣裳很容易便能逃出生天。

一想到自己距祁朔可能就只有這一處院牆的距離,奚蕊便收攏了掌心,心口的跳動抑制不住。

也不知自己不見的這幾日,他是如何過的。

......

大堂高臺懸挂着鲛绡寶羅紗,紗上着銀線海棠花,随風起绡動,如夢似幻。

奚蕊同設想的那樣着了那身薄如蟬翼的舞衣于後臺梳妝。

老鸨瞧着那堪稱傾國傾城的姿色,以及婀娜窈窕的身姿,眼底的笑意怎麽也止不住。

當真是撿到寶了,如此容顏身段,便是不舞就立在那裏,也足夠競得極高身價。

奚蕊透過銅鏡将老鸨的臉色全數攬入眼底,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又狀似惶恐小聲開口。

“媽媽,玉琴今日第一次登臺有些緊張,可否去如廁一番……”

許是她這幾日表現得十分乖順,老鸨并不覺有他,當下揮了揮手。

奚蕊福了福身,低眉斂目蓮步朝外移去。

她知曉暗中定有人監視着自己,并未有所動作,而是在轉過有一個腳後突然後背緊貼住了牆壁。

屏息凝視,果然聽見有人跟着來的腳步聲。

奚蕊右手撫上左手腕的銀镯子,經過了之前種種驚險行徑,此時此刻,但是要從容許多。

她緩緩吐了口氣,閉上眼回想了一下男子的大概身高,然後在人正轉身之際猛地擡手。

咻——

極細的銀針倏得射出,被射中的男子瞳孔瞬間放大,卻又在極速蔓延在體內的迷藥瞬間抽離思緒。

轟的一聲身子倒地。

奚蕊皺眉看着那正中眉心的銀針:“……”

……有點歪。

她其實想射脖子的,但好像不是每個男子都和祁朔一樣高。

算了,不重要。

奚蕊彎下身子,使出吃奶的勁才将那人拖到一旁的角落。

又随手扯下男子的外衫披在自己裸露了大半肩膀的紗衣上,她貓着腰沿着窗沿,開始往記憶中的狗洞方向走去。

突然一陣細碎的交談聲隔着門板在夜色掩蓋中悄然響起。

奚蕊後背緊繃,頓住了腳步,判斷着那些人同自己的距離,卻不想隐隐聽到了‘王爺’、‘洧水’等內容。

洧水?

這不就是祁朔正在探查的東西嗎?

動作比思忖要快,等她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小步子移到了那扇門之後。

她聽得更清晰了。

“王爺此舉是何意?當初所言洧水三成之價給予兄弟們如今反悔,這便是你們中原人的誠意?”

不算流暢的中原話夾雜着男子沉悶的怒氣。

“阿勒大人還是不清楚,便在去年匈奴王庭便被我朝鎮北軍攻破,你們早已經不是以前匈奴王庭的鷹衛軍了。”

慢條斯理的京都雅音,帶着濃重的威脅。

桌案被拍的啪一聲響。

“王爺可要清楚,若成大業,還需倚仗我等!”

……

室內的交談愈漸激烈,奚蕊聽得心驚膽戰。

她雖不懂他們口中的王爺是誰,可直覺此時并不簡單。

奚蕊還想再聽更多,忽地一陣吵雜竄動,另一頭燃起了極盛的火光。

是她和烏雅娜約定的時辰!

沒想到自己竟然聽了這麽久,她心下一驚,剛想加快步伐離去,卻不想門板吱呀一聲被打開。

然後她看到了那被稱為阿勒大人的大胡子男人。

來不及跑,奚蕊只覺脖頸倏得被人大力扼住,雙腿離地,窒息感鋪天蓋地地傳來。

室內和他交談的黑衣男子見被發現,立馬閃身從窗臺跳出。

“偷聽?”

大胡子咬牙切齒的聲音落下,然後手臂一揮,奚蕊整個人便被甩到了地上。

劇烈的疼痛傳至頭皮,她被扯住長發,被迫擡頭。

“聽了多少?!”

男子怒不可遏的藍瞳在見到她面容時愣了一瞬,随即毫不掩飾的目光開始打量她通身。

“你是……今晚那個花魁?”

奚蕊痛得臉色蒼白,發不出一個音節,又感受到男子粗糙的大掌覆蓋了自己的臉頰,又往下。

“如此美人,殺了,可惜。”

大胡子舔了舔下唇,笑意赤.裸且淫.邪。

意識到他要對自己做什麽,奚蕊倏得慌了,被觸摸的感覺引起心中陣陣反胃,她心一橫,猛地咬上了他的手掌。

“啊——賤人!”

啪——

帶着十足力氣的巴掌将奚蕊扇得腦袋嗡嗡作響,鮮血順着嘴角蜿蜒而下,她聽見刺啦一聲,自己的肩帶被猝然撕裂。

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無盡的絕望如洪水沒頂。

奚蕊的視線開始渙散,卻又支離破碎地拼湊出一張令她無論何時想起,都會心尖微顫的臉。

突然一股熱流噴湧染上瞳孔,血腥氣瞬間缭繞到鼻尖,身前還在動作的男子身子驟然僵硬,又滑下。

然後她見到了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

祁朔黑瞳緊縮,握着劍柄的手泛出森白的骨節。

眼前的小姑娘衣衫褴褛,臉頰紅腫,嘴角還挂着血跡。

她呆滞地望向自己,祁朔後槽牙緊咬,只覺胸口的抽痛幾欲淹沒所有理智。

“蕊蕊……”

男人的低音沙啞得可怕,他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然後伸手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猛地摟入懷中。

柔若無骨的細腰一只手掌都能圈住,他收緊手臂仿佛要将人揉入骨血。

奚蕊的思緒本就混沌不堪,緊繃的所有弦又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分崩離析。

她努力睜大眼睛,又環住他精壯的腰身,淚珠順着眼尾滑落,還想說什麽,卻再沒了力氣。

感受到懷中女子軟下的身體,祁朔胸腔驟然揪緊,意識到她只是太累了才松下一口氣。

他靜靜地看着她,指腹摸過她唇角的血跡,心口又開始蔓延起密密麻麻的疼。

“就在那!”

“圍起來——”

突然道道喧嚣打破了這一寧靜,祁朔置若罔聞,他解下大氅将奚蕊完全包裹其中,又單臂抱起了她。

眼底的柔光漸散,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覆蓋的極寒冰層。

他擡眸,見着趙老爺正帶了一大批死士前來,隐退在最後的青樓老鸨見狀更是一步也不敢上前。

“你……你不是林公子!”

趙柔兒被李勝毀了身子,趙老爺差點氣到暈厥,她這般自是無法再妄想攀附祁朔,恨意促使她将事件全盤托出。

趙老爺得知自己将洧水的秘密告知了朝廷重臣雙腿幾欲站不住腳。

若此事敗露,他們趙家全部都得死!

既然如此,不如将事情做絕。

反正在景州,他也是翻不過他們的——

“那又如何?”

眼前男子的聲音如淬寒冰,通身散發的戾氣使得一衆人不寒而栗。

與此同時,周遭瞬間閃現出無數暗影,掣肘了包圍他們的所有人。

普通死士如何能同鎮北軍訓練出來的暗衛相比?

突然扭轉的局面使得趙老爺驚恐萬分。

“你……”

嘭——

他難以置信地垂頭看向自己被擊穿的胸口。

“軍用……你是……”

趙老爺喉頭滾動,卻再也無法說完後半句話。

祁朔翻轉手腕收起火铳,深沉的墨瞳中裹挾着濃重的灰霧,黑靴踏過地面,落下的音節宛若索命的修羅鬼剎。

“一個不留。”

語落,尖叫與吶喊瞬間充斥蒼穹,一如奚蕊被抓來的那夜般染上無底絕望。

玄色衣袂翻飛,愈盛的火焰撕碎在黑夜之中,勾勒出男子抱着懷中小姑娘逆光而行的身影。

在找到她的這一刻,他所有的顧忌考量通通灰飛煙滅。

沒必要。

也不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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