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姚書會聽完溫止寒講的故事後久久不語,等着溫止寒往下說。

溫止寒也很習慣對方大多數時候的沉默,繼續問:“你在偃都,有固定的坐騎嗎?”

姚書會點點頭:“是我母親從楓亭帶來的大宛馬,我不會起名,就叫它大宛。”

溫止寒被少年的坦誠和這個名字逗樂,他笑道:“姚百汌的馬每一匹都有很講究的名字,還愛給臣子的馬賜名,比如我常騎的那匹就被賜名‘流霞骢’。”

姚書會歪頭看溫止寒,對方生得儒雅英俊,笑起來更仿佛有萬千星光落入眸中,好看得很。

溫止寒被少年人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起來,撇開目光才繼續方才的話題:“你在這裏還沒有可以騎乘的馬匹,一會和我去馬廄挑一匹?”

他眼睛沒看着姚書會,卻聽對方斬釘截鐵地道:“雲舒,方才姚百汌不是送來了一匹沒有馴服的馬麽?讓我試試。”

溫止寒雖有心讓對方試試馴服烈馬,但這件事由對方主動提出還是讓他愕然不已,他轉回目光,頓了頓才答:“好。”

姚書會馴馬的過程和溫止寒沒有多大區別,那匹馬最終跪在少年人身側,接受了被人支配的命運。

姚書會朝溫止寒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莊重,仿佛在完成什麽重要的儀式。直到離對方約莫三尺遠時,他單膝跪在了地上,将馬鞭舉過頭頂:“司酒,我做到了。請司酒為這匹馬賜名。”

溫止寒略一思索,邊拉起姚書會邊道:“叫飛霞骢,如何?”

姚書會順勢坐到對方懷中,嘴唇擦着對方的耳朵道:“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奴還有一事相求,雲舒授奴以權術,奴還天下以盛世。可好?”

溫止寒自诩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卻受不了姚書會用着最輕佻的姿勢說着最莊重的話。他耳朵紅得像快燒了,推了推坐在自己腿上的人。

姚書會執意不起,撒嬌道:“不應我就不起了,大司酒就應了我這遭吧。”

美人在側,溫止寒一時心軟,松了口:“那便看你之後表現吧。”

姚書會得了允諾,從溫止寒身上跳了下來,他一蹦一跳地走向剛馴好的馬,躍上馬背,笑吟吟地催促着溫止寒:“溫酒官快來呀。”

溫止寒被少年人的快樂所感染,翻身上馬,抱住了對方。

姚書會在偃都就沒少縱馬,此刻帶着溫止寒,更想讓對方感受一下自己受到萬千誇獎的騎術。

溫止寒再怎麽說也是文官出身,哪曾體會過這般狂放不羁的馬上旅途,他閉着眼抱緊了姚書會。

姚書會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貼過來的身體,他咧着嘴無聲地笑了笑,大叱一聲“駕”,上揚的尾音是怎麽遮也遮不住的輕快。

少年風流,恰是如此。

姚書會在溫止寒的指引下将馬停在了一間名為“珠玉閣”的店鋪前。

珠玉閣的老板是位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他見溫止寒要讓他制作匾額,有些驚訝,打眼看了好幾次姚書會。

溫止寒向姚書會解釋道:“我府中的贗品皆出自他手,每一件都可以假亂真。”

珠玉閣老板有些踟蹰,最終還是開口問道:“坊間傳聞,是真的?”

溫止寒與姚書會剛到盛京,自然不知道坊間有什麽傳聞,珠玉閣老板向他們娓娓道出——

據說溫止寒對姚書會一見鐘情,就連六皇子向他要人,他都拒絕了。最終以十位高等酒人換回了姚書會,對姚書會可謂有求必應。

溫止寒壓低了聲音:“他同你一樣,是不該死之人。将我與他說成一對兒,那是折辱了他。”

珠玉閣老板抱拳道:“溫酒官仗義,某佩服。”

溫止寒又道:“近日我稱病在家,匾額之事元大無需費心,改日我自來制作。倒是要勞煩元大借些器具了。”

珠玉閣老板名作元罂,家中排行老大,故而溫止寒喚他元大。在太康,姓氏加上家中排行的稱呼往往是關系非同一般的朋友才會使用。

元嬰擺手直道不過舉手之勞。

溫止寒不欲多留,向對方道了別,出了珠玉閣。

姚書會問道:“雲舒帶我來此,是為了往後若有險情,我可以借此逃脫麽?”

溫止寒本想與姚書會講元嬰的故事,沒想到對方比自己想象的更聰明。

他嘆着應了是。

姚書會卻道:“我與雲舒生死相随。雲舒救下我之後,我就想着,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做懦夫。”

溫止寒一愣。

姚書會卻轉了話題:“老板同我一樣?”

這是要聽故事來了。

溫止寒嗯了一聲,帶姚書會到珠玉閣旁的茶攤坐下。

溫止寒道:“元嬰本是縣中司獸。他的獨女元畫屏上山進香,沖撞了蕭修平的兒子蕭竹。蕭竹借醉□□了元畫屏。”

但元畫屏也不是柔柔弱弱的閨閣女子,她反手把蕭竹捅了。

蕭竹重傷,元畫屏因此入獄。

按律,無故傷人者理應笞二十,而蕭竹并不算全無過錯,按道理元畫屏應當受到更輕的懲罰。

但蕭修平不肯罷休,買通監獄中的獄卒,利用元畫屏不肯認罪這一點,動用私刑将她打得半死。

元嬰本想着得罪了貴人,自認倒黴也就罷了,沒想到将元畫屏接回家後變故再出。

在太康,女子的貞潔并不重要,愈是出身高的人愈是如此;故而元畫屏遭此變故後難免傷心,但也沒有其他旁的想法。

同時,太康有春闱和秋擂,春闱是除釀酒師和馭獸師外,面向所有人的選官;而秋擂則是選拔司酒司獸的。

當年元畫屏的未婚夫劉京墨在春闱中拔得頭籌,等走馬上任後就來娶元畫屏過門。

劉京墨出身貧寒,不管是讀書所需的文房四寶還是束脩,都是元家幫忙置辦的。

元家想着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就不在意門第之差,為兩人訂下了婚約。

在元畫屏養傷期間,劉京墨前來探望,并留下了一盒點心,說是自己的一點心意。

元畫屏滿心歡喜地打開點心,卻發現裏面的點心每一塊都被咬過一口。

元畫屏淚如雨下,她深知,劉京墨是以點心來喻她,說她是被咬過的點心。

對元畫屏來說,劉京墨是她對以後伴侶的所有幻想,是她喜歡了很多年、也是唯一喜歡的人;她所有關于愛情的幻想與回憶,在打開那盒點心後全成了缺角的部件。

如果對方光明正大地退婚,那她也只會怨恨對方,他們大可以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那樣的羞辱讓元畫屏憤恨欲死,難以安眠。

從那以後,元畫屏每每都将治傷的藥倒掉,因此身體每況愈下,沒過多久就徹底藥石無醫了。

元畫屏彌留時抓着元嬰的手,要元嬰為她報仇。

元嬰含淚答應了,為女兒掩上因不甘而不肯閉上的雙眼。

元嬰經過調查,查明劉京墨為了扒上姚斯涵這艘快船,讨好起了蕭竹,這才做出那般羞辱人的事。

劉京墨如願以償地讓元畫屏的屍體成為自己升官的臺階,他因此叩開了司獸府的大門,成為了蕭竹的幕僚。

這個原因比劉京墨本身無法接受元畫屏被□□更讓元嬰惱怒。

元嬰雇了幾位大漢,讓劉京墨也成為被人咬過的點心。

再後來,元嬰買通了蕭竹的貼身侍女,将蕭竹藥成纏綿病榻的廢人。

作為嫡長子,蕭竹是蕭修平最看中的孩子,蕭竹就這麽廢了,蕭修平自然是要複仇的。

查到是元嬰下的手蕭修平沒費多少功夫,他派了殺手,準備就此殺掉元嬰。

溫止寒就是在那時救下被追殺的元嬰的。

他将元嬰安排在珠玉閣,為他所用。

“畜生!”姚書會怒道。

溫止寒沒想到對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愣了愣才無奈地答:“你說得對。”

姚書會問:“劉京墨還活着?”

溫止寒點頭答:“已成了蕭修平的座上賓。”

姚書會再問:“元嬰不想報仇麽?”

“你想立刻進宮手刃姚百汌麽?你能麽?”

姚書會默然,答:“我知道了。”

溫止寒抿了一口面前的茶,轉了話題:“這壺茶喝完便走吧?”

姚書會方才注意力都在元嬰與元畫屏的經歷上,面前的茶一口未碰,此時端起茶一聞,登時皺緊了眉。

面前那碗不知道什麽玩意兒,除了有茶的清香外,還帶有蔥姜蒜一類辛辣刺激的味道、以及濃重的奶味。

溫止寒“噗嗤”笑出聲,他含着笑意道:“我剛來盛京喝第一碗茶時也如你這般,喝多了倒也習慣。”

姚書會擰着眉,不死心地喝了一口,被奇異的味道雷得外焦裏嫩,再也生不出任何別的心思。

最早将茶作為日常飲品的是楓亭人,其他地方只将茶當做入藥的藥材,稱作“荼”。

颍川滅楓亭時,飲茶的習慣也随之傳入颍川。

那時颍川與太康開辟商道互通有無,茶在太康風靡,只是流傳途中出了些差錯,市井中的茶便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姚書會聽着溫止寒講茶的故事,看向對方的眼神滿是崇拜,他贊道:“雲舒當真博聞廣記。”

溫止寒身居高位,又可以稱得上風華絕代,什麽樣的眼神沒見過,傾慕的、占有的、欣賞的……

但如這般經歷過風霜依舊純淨如稚子的眼神他只在姚書會眼中見過,他想,無論見過多少次,他都會被這樣的眼神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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