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深意

“裴施主, 有人來拜訪您。”僧人身後跟着一位二十出頭的白衣青年,腰系玉佩香囊,文雅又富貴。

裴讓合上手邊的書,起身開門, 他雙手合十對僧人一禮:“麻煩了。”

“無事, 貧僧告退。”僧人單手回禮後才轉身離去。

禪房內只剩他們二人, 裴讓跪坐在矮桌後, 給來人倒上一杯茶,“什麽風把王兄吹來了?”

“當然是盛夏涼風。”王生調侃道,他接過茶卻沒立刻飲用,而是摩挲着茶身, “你在廟裏不知外務。最近縣裏發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裴讓睨他一眼, 淡淡的檀香撫平燥意, 慢條斯理呷了一口茶。果然王生先忍不住:“你怎麽不問下去。”

“算了。”王生哼笑道:“你還記得程敘言嗎。”

裴讓看白癡一樣看着他, 誰都知道程敘言受過裴老指點,在裴家住過半年。

王生終于不再賣關子,他把程敘言參加荷花宴的前後一并告訴裴讓:“我跟程兄不太熟, 往日聽別人說程兄溫和有禮,如今瞧着不像那麽回事。”

清脆的一聲碰響,茶杯落桌,蕩起的茶水波紋映出一張平靜的臉:“不過年少, 有甚稀奇。”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 程敘言年少不勝酒力無可指摘。知情人眼中, 打聽章家花廳的矛盾,或許不用打聽, 當日的讀書人自會傳出去, 前後一聯系輕易推斷出緣由。

算不得什麽事, 但程敘言借醉離開總顯得反應過大。旁人難免覺得這小子有點城府但不深,還是太嫩了。

就算不喜歡宴會或者某一個人,難道一時半會兒也忍不得。

王生點了點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伴随着一道譏諷:“到底是鄉下人家出來的,就算勉強會念書,有些東西還是改變不了。”

裴讓不悅,“你到我這裏來,就是在我面前貶低程敘言一頓?”

王生搖頭,“他不值得。我以前高看他了。”他不再提及程敘言,反而跟裴讓讨論經義文章,黃昏時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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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裴讓站在石欄邊眺望遠方,從這裏可以将整個渭陽縣攬入眼中。

高矮不一的房屋,隐約的人聲,陳舊的城牆,以及蜿蜒的道路。

有風拂來,山間更強烈,裴讓閉着眼盡情感受。

【到底是鄉下人家出來的,就算勉強會念書,有些東西還是改變不了。】王生的話響在耳邊。裴讓譏諷的扯了扯嘴角,自以為是的蠢貨。

樹葉在風中瘋狂擺動,發出沙沙聲。

裴讓睜開眼,一片葉子飄飄搖搖晃過他的面前,落在石欄的角落。

那裏有一朵粉色的小花,開的燦爛

在陸氏去世前,程敘言誠心誠意信奉中庸之道,因他性子本身溫和有餘,二者結合更加溫吞猶疑,天真的認為吃苦是美事,仿佛吃苦夠多才配有成就。從不分辨細想,那苦該不該吃。

然而程敘言陪他爹守孝三年後,那份多餘的溫和不見蹤跡。

裴讓不知道那三年發生過什麽,哪怕程敘言的面容沒太多改變,可是再見面,程敘言的目光已經十足堅定,有時眼中鋒芒閃過但轉瞬即逝,收斂的極好。如同裴讓用慵懶随性的外表掩飾內心的陰暗。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像同齡人那般意氣行事。

裴讓蹙着眉,視線裏那朵粉色的小花搖來晃去,如果是程偃叔在此處肯定會拔掉。

裴讓握住根莖輕輕一扯,粉色的小花柔柔躺在掌心,再也不會動。

直到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地平線,粉色花瓣乘風而起飛向縣城的人們。

程偃接住空中的紙飛機還要繼續飛,卻被兒子抓住手,程敘言開口:“吃晚飯了。”

偃:“噢。”

程偃不甘不願跟他進屋,晚飯做的芋頭燒雞,現在還不到正式吃芋頭的季節,所以他們買的子芋。

個頭跟板栗差不多大,處理起來十分費事,但味道卻極好,口感又粉又軟還不噎人。

程偃舞着勺子一口一個,根本不吃飯。他再次舀芋頭時被攔住。易全山偷偷松口氣,還好家裏有一個人能管住偃兄弟。

雖說子芋不噎人,可到底是芋頭,偃兄弟拿子芋當飯吃,晚上會撐的難以入睡。

程敘言給程偃夾雞肉和青菜:“吃飯。”

程偃不聽他的,拿勺子的手費勁往前伸,卻無法掙脫兒子的手。

程敘言板着臉:“吃飯。”

整個花廳寂靜無聲,易知禮恨不得把腦袋埋碗裏。

易全山張了張口,瞥見程敘言的冷臉,最後又默默閉上。

“哼!!”程偃不高興的收回手,用勺子故意把飯碗戳的悶響。

飯後程偃在院子裏蕩千秋,程敘言轉身進廚房:“全山叔。”

正在洗碗的易全山擡起頭:“嗯?”

程敘言笑着跟他話家常。等鋪墊的差不多了,程敘言才溫聲道:“叔以後做芋頭,放在午飯吧。”

易全山微愣,随後點點頭:“我記着嘞。”

程敘言又跟他聊了幾句才出去。程偃本來要從秋千上下來,看到程敘言來立刻重新坐好,還把着兩邊繩子,自己用腳一點地,秋千慢悠悠晃起來。

程敘言靜靜看着程偃,夜風撩起程敘言鬓邊的碎發。

距離章家的荷花宴過去有一段日子,程敘言現在還記得細節。

他并不後悔,當時也非酒意上頭沖動行事。

世上哪有完人,如果有,那此人要麽聖人再世,要麽城府極深。

程敘言的家境平平,還帶着神志不清醒的程偃,不管他本性如何,對外只能謙遜有禮。

但他沒有同窗,沒有豐滿“人設”的趣事。時間久了,旁人只會揣測他小小年紀心思深沉。

當時不過順勢而為。

章冊坑他一次,他借坡下驢,兩不相欠。

他的年紀擺在那裏,又是醉後行事,一般人不會計較。一些聰明人自認撕破他溫和的外表看到他內心淺薄的計量,輕鄙不屑。

都挺好的,兩種結果。

而這件事留有餘地的保住章家的臉面,他們雖有不愉快,但不至結仇。

新人設有了,他在縣城讀書人圈子裏的名聲也大體上穩住,也沒有跟誰結下威脅人身安全的梁子,以後保持住這個勢頭,基本不會出事。

夜漸深了,明月當出。清淩淩的月輝盈滿整個院子,伴着微弱的蟬鳴有種平靜安寧的感覺。

再過段時間,金桂齊放,滿院子的桂花香止也止不住。

“……為多學而識之者與…予一以貫之……”

程敘言側首,發現這細碎的背書聲是易知禮發出的。對方背靠書房的牆體,微皺着眉一臉嚴肅。

易知禮在念書一途沒有太多天分,可他很努力,任何碎片時間都利用。

“子曰:言忠信,行…行…”他磕磕絆絆背着,眉頭皺的更深了。

“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程敘言接茬。

易知禮臉上一喜,順着背下去。

這是論語·衛靈公篇。也是論語的第十五篇,再有五篇,易知禮就能把論語學完。

易知禮把這篇背完之後,習慣性的講述大意,這是程敘言每次考校他的流程。

但在易知禮釋義“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這段時,他又卡住了。

程敘言默了默,問:“這句的【病】 為何意?”

雲層遮擋月華,小院愈來愈暗,也掩去程敘言的神情。

易知禮緊張的咽了咽口水,遲疑道:“疾病?”

“因為疾病做不成事。”他又複述一遍自己的理解。

程敘言反問他:“那後面那句:不病人之不己知也。你是想說不生病別人不知道?”

易知禮啞口無言。他雖然笨拙,但直覺這樣解釋不對,可他又找不到正确方向。

易全山腦瓜子幾乎成一團漿糊,兒子背的東西太催眠,他好懸才扛住。現在聽敘言的意思,知禮好像回答錯了。

不愧是府案首,不看書就能指點他人。

易全山看向兒子,暗暗着急。

“對不起敘言哥。”易知禮低下頭,愧疚不已:“我想不到其他的回答了。”

“對不起敘言哥。”一道清越的男聲突兀響起,打破靜默。程敘言無奈:“爹別亂學話。”

程偃嘻嘻笑,把腦袋靠在兒子肩上。

程敘言看向易知禮,寬慰道:“不用道歉,就是不會才學,這世上的東西太多太奇妙,永遠都學不完。不懂就問不丢人。”

見易知禮重新擡起頭,程敘言才道:“那一句的【病】,你聯系上下文 ,本意是害怕,恐懼…… ”程敘言掰碎了跟他細講,易知禮眼中的迷茫慢慢散去,映出光亮。

程偃指着頭頂興奮道:“月亮又出來啦——”

程敘言講的細致,連易全山都聽懂兩句。程偃鹦鹉學舌,居然也背的像模像樣。

程敘言将一些易錯的地方着重提醒,易知禮恨不得立刻回屋拿紙筆記下,可那樣費燈油他只能忍着,用盡全力去記住敘言哥說過的話,以至于他晚上做夢都是衛靈公篇的內容。

半月後,程敘言再次出門赴會,見他者少不得揶揄:“今日重在談論經義,少酒水,程兄可算碰着了。”

程敘言笑應:“酒水酒水不分家,若是諸位願意,在下以水代酒亦是願意。”

“美得你。”那人就是在章家花廳笑話孫生,給程敘言幫腔的,他以前對程敘言感官平平,經此一事後覺得這少年也頗有趣。

至于程敘言醉後離開,管他真的假的,他不在乎。

兩人談話又引來其他人打趣,整體氣氛不錯。

日子轉眼到了十月,中旬時候由縣城一個童生牽頭在城外舉行文會,程敘言受邀前往,再一次遇見章冊。

對方臉色不太好,看到程敘言很勉強的笑笑:“程兄,近來可好?”

程敘言拱手一禮:“在下近來安好,不知章兄可好?”

章冊看着程敘言挑不出錯的禮數,恰好好處的微笑,心裏忽然難受的厲害:“程兄對誰都這樣嗎?”

“這是自然。”程敘言道:“禮不可廢。”

章冊幾乎維持不住神情,腦海中想起父親的話。

“以後離那個程敘言遠些,自視甚高,愚不可及。”

章冊袖中的手緊攥成拳,他冷下聲:“我還有事,失陪。”

程敘言颔首示意。

章冊飛快轉身,幾乎是小跑着往相反方向離去。

程敘言臉上神情不變,繼續與其他人交流。

“章兄。”有人拉住奔跑的章冊,将其拽到樹後:“章兄,我剛才都看到了。”

章冊擡起頭,“你…”

那人道:“章兄,程敘言心胸狹窄,你何必與他結交?”

章冊沒吭聲。

對方見狀加大力度勸道:“他年少傲物,以為考上童生就頂了不起,便目中無人。豈非井中蛙。”

“章兄,你未來會比程敘言走的更長遠,他定會後悔今日對你的冷待。”

周邊讀書人的閑聊聲慢慢遠去,章冊陷

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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