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周而複始

老陳氏端着熱騰騰的糖水雞蛋過來, 程敘言起身相接:“多謝伯奶奶。”

老陳氏手一抖,碗裏的糖水濺出落在程敘言虎口上,他面色如常。老陳氏立刻叫大媳婦拿冷帕卻被程敘言阻止, 他道:“不妨事。”

老陳氏在程長泰身邊坐下, 近距離看着程敘言。這孩子坐下的時候背也挺得直,眼睛很亮,眉毛比青錦的濃。

程敘言感覺到她的打量,微微颔首。

堂屋內氣氛尴尬,只有程偃開心的吃着糖水雞蛋。可這剛出鍋的湯水燙的他嘶嘶抽氣。

程敘言握住他的手:“等會兒吃。”

程偃皺着眉頭:“我餓了。”

父子倆對峙, 最後程偃癟癟嘴,用勺子一下一下攪着糖水, 然後驚喜的指着碗:“敘言你看。”

湯水裏映出程偃隐約的面容,他驚奇又歡喜。程敘言應聲:“嗯, 我看到了。”

程大眼珠一轉:“聽說敘言要指點易知仁?”

堂屋外的孫氏等人也支起耳朵, 聽見那道清越的聲音應下:“是。”

程敘言回答的很簡短,也很清楚。

程大不滿,不知不覺擺長輩架子:“敘言啊,不是我說你, 你姓”

“青業兄弟近日如何?”程敘言神态誠懇:“算算年紀,青業兄弟應該說親了吧,不知何時成婚?還是我消息閉塞, 不知青業兄弟已經成婚?”

程大臉色由青轉白最後漲的通紅。程青業比程敘言大七歲,如今已年二十有二。

這個年紀在鄉下人家來說絕對不小,大部分同齡人都有兩個娃了。而程青業至今未成婚,不是程大掏不出幾兩銀子的聘禮, 而是程青業自持念過幾年書, 非要找讀書人家的女兒, 再不濟也得是地主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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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作弊被抓那事,或許還有四五分可能,如今半點可能也無。

面對程敘言詢問的目光,程大吭哧一聲,含糊道:“快了快了。”

程敘言見好就收,嘴角淺笑的弧度絲毫未變。之後再無人讨不快。

待程偃吃完雞蛋,程敘言順勢提出告辭。

人走了,程長泰看着程敘言和程偃坐過的地方,給程敘言的那碗糖水雞蛋,依然完整。

程長泰看向身旁的老妻,老陳氏低着頭,不發一言。

程大看向程三,“三弟,那可是你親兒子。”

傻子都能看出來程敘言對程偃不一樣,他們沒念過書不知道怎麽形容,但是程敘言跟他們說話時,他們覺得程敘言好遠。

但程敘言面對程偃就十分親近,很溫和。好像程偃做什麽程敘言都能縱容。

咦,這麽一想,怎麽感覺程敘言才像個當爹的。

程長泰頓時沉下臉:“老大你糊塗了。”

程大撇撇嘴,起身走了。

三日後是個好日子,程氏一族開宗祠,告祭祖先程敘言考中秀才之事。

程偃跟着兒子跪在牌位前,其他族人心情複雜。而程長泰和老陳氏站在祠堂外,心裏更不是滋味。

下午時候,程敘言帶着程偃去祭拜陸氏,程偃跪在墓前扯野草,随後又跑去旁邊小路扯了一捧野花。

程敘言靜立良久,他看着風中顫動的花瓣,垂下眼:“是院案首,您高興嗎?”

“你高興嗎?”程偃拍着手鹦鹉學舌,而後又重重點頭:“我高興,我很高興。”

程敘言被逗笑了,拉住程偃的手:“走吧,這裏風大,我們回了。”

鄉間的事了了,利益也分配得宜,程敘言打算帶着程偃回縣城,沒想到這個時候村裏傳出程敘言忘恩負義的流言。

村人剛受過程敘言的好處,又互相認識,所以大部分沒有嘴碎。但總有一

兩個例外,仿佛故意等在程敘言經過的路上說給他聽。

指向性十分強,拿程長泰一家養過他七年說事,還指程敘言幼時體弱,程長泰一家為治程敘言的病花費頗多。

“敘言啊,你是秀才,比我們更懂生恩養恩吧。”

程敘言看過去,對面的婦人一身褐色麻衣,褲子打着好幾個補丁,面色粗糙指骨粗大。

苗氏被程敘言的目光看得發毛,她色厲內荏:“秀才公莫不是覺得我哪裏說錯了。”

“沒有。”程敘言認真道:“奶奶在世時教我認字為我啓蒙,後又花費多年積蓄送我去縣城念書,此等恩情,敘言斷斷不敢忘。”

苗氏一噎,她哪是在說陸氏,她分明是在說楊氏對程敘言的生恩,程長泰一家養程敘言的七年。然而就是這麽一愣神的功夫,程敘言已經走遠。

苗氏撇撇嘴:“躲得過今天還躲得過明天?”

她轉身離開,風吹動她身後的草叢。

村尾後山山腳背人處,苗氏叉腰看向對面的人:“我冒了很大風險,你就給這麽點。”

如果有其他村人在此,就會發現苗氏對面的人正是程二的媳婦鄭氏。她也很不滿:“我給的夠多了,你只動動嘴皮子。”

苗氏:“我呸。”

苗氏冷笑:“那麽輕松你不自己上。”她伸出手:“再給我五十文。”

兩個人吵的不可開交,無人發現不遠處灌木叢的動靜。

流言發酵大半日,當天下午村長和程氏族老出面壓下,村長還将苗氏的男人叫過去狠狠斥責一通。

大家都在村裏過着,鄉裏鄉親,誰家有個什麽事,只要不刻意瞞着,基本半個時辰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更別說程敘言最近是村裏的熱議人物,關于他的事情只會傳的更快。然而從始至終,程長泰一家沒人出過面。

這事但凡程長泰或者老陳氏說上一句話,流言瞬間掐死。根本用不着村長和程氏族老施壓。

程敘言惡心的夠嗆,又是這樣,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事情就不存在。最後享受好處。亦或是程長泰他們也認同這個流言。

那更可笑。他在楊氏手下過什麽日子,程長泰和老陳氏不知道?

他每日如履薄冰,做什麽都是錯,曾經更差點折進去一只手一條命。程長泰和老陳氏做了什麽?程三又做了什麽?

他不計較是他嫌麻煩,也确實念着那點情分,但不代表他是泥團子。

黑夜中,程敘言輕輕吐出口氣,心裏對程長泰和老陳氏的最後一點情分也散去。他曾經以為處事老練,公正的人也不過是披層虛僞的外皮罷了。

“嗯唔——”

程偃忽然翻身,一胳膊搭在程敘言心口。

程敘言:………

程敘言把他爹的手按住,睡覺。

次日天光大亮,程偃還在睡,程敘言把廂房的門鎖上,心底念了一聲抱歉。

鄉下人家起得早,哪怕農閑也有不少事。楊氏去給自家菜地澆水,她當然也聽到村裏的流言,看程敘言被罵她就舒坦。

哎,怎麽不是她的青錦考上秀才。

村長和族老們也是,管什麽閑事。見程敘言考個秀才就巴結,一群小人。

澆水算不得什麽活,抛開楊氏的人品,她幹活的确是把好手。楊氏很快把自家菜地澆完,提着水桶回家。

忽然,她頓住,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

程敘言故意微笑,果然見到楊氏柳眉倒豎,她啐道:“僞君子,呸。”

程敘言笑容不變,輕聲道:“伯娘這話說的不對,我是正經通過科舉,朝廷封的秀才,伯娘到底是罵我,還是借我罵朝廷罵官員們呢。”

楊氏聞言臉色一白,但

觸及程敘言的臉,她作為天然帶着生母身份的優越感湧現,怒道:“好啊,敢跟我頂嘴。還拿朝廷壓我。”

“不過是有理講理罷了。”程敘言垂下眼,少頃又掀起眼皮掃楊氏一眼,那眼神很輕,透着輕蔑。

“咻——”

木桶在空中劃過,重重摔在地上。

楊氏喘着粗氣:“你這個掃把星,你怎麽敢。”

秋風吹過草地,村裏的人聲忽遠忽近。程敘言莞爾:“您還是一如既往的…”

他刻意停頓,吸引楊氏全部的注意力,輕聲道:“粗魯。”

楊氏頓時疾沖而來,程敘言同時擡手,在空中攔下楊氏的小臂,“伯娘,我已經長大了。我以後在縣裏開個學堂,每天動動嘴就有銀錢,日曬不着雨淋不着,天天吃魚吃肉。而你還是面朝黃土,秋收時候頂着大太陽苦哈哈收水稻,餓了也只能啃面餅子。”

話落,他退後幾步,轉身大步離去。

楊氏人都懵了,反應過來後氣的在原地跳腳。程敘言知道跟楊氏說其他的沒用,楊氏對舉人乃至官員都沒有實感,說這些只會招來楊氏自以為是的嘲笑。

但是程長泰一家讓家裏孫輩念過學,楊氏知道夫子賺錢,雖然隔壁村的童生也是糊口,但在學堂教書糊口,和在地裏辛苦刨食才能糊口完全不一樣。

程敘言說的那些話,完全貼合楊氏的思維邏輯。正因為如此楊氏才更恨,她太知道種地有多辛苦。

如果程敘言過的不好,她覺得種地沒什麽,或許還因為種地安穩而自得,再高高在上鄙夷程敘言,慶幸自己當初甩掉一個累贅。

可現在程敘言考上秀才,可以開學堂,只要多收幾個學生,輕輕松松能賺大筆錢,穿上好的棉布衣裳,每天都能吃魚吃肉……

“……你也配!什麽東西。”楊氏紅着眼破口大罵:“拽什麽拽。”

“就是一個破秀才,破秀才,破秀才!!!”

“掃把星,呸!”

她用力踹地上的木桶,一下一下,仿佛那是程敘言:“小孽種,當初就該把你摁死在河裏。”

“淹死你淹死你!我讓你嘚瑟,淹死你!!”

楊氏已經陷進回憶中,她死死掐着木桶:“當時我就不該跑,我該把你摁死在河邊再丢進河裏,看程偃怎麽救你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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