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北上

“啪——”

宋謙一巴掌甩在次子臉上, 他面頰抽動,眸中湧動着巨大的怒火:“誰讓你私自帶儀兒出門。”

宋懷璋心中有愧,直挺挺跪在地上, 連發絲也像感受到主人情緒般低垂。且不提他跟儀妹妹的感情,只儀妹妹是叔父唯一的孩子,儀妹妹若有個萬一, 他萬死難辭。

書房的燭火跳躍, 依然驅不散濃稠的黑。

宋謙閉上眼平複心緒,他重新在書案後落座,盯着面前跪俯的次子, “罷了,你起身。為父有話與你說。”

水寇一直是沿海之地的頑疾, 宋謙在南塘上任後,一心想解決這個問題。不管是為民還是為己。

可惜水師裏的內鬼藏的深,宋謙清理的也只不過是敵人用完就丢的棄子。他一籌莫展之際,程敘言出現了。

關于為何為程敘言請旌表的深意,宋謙一一與次子掰扯明白, 宋懷璋一臉震驚,半張着嘴難言。

居然是這樣。

宋謙額頭隐隐作痛,比起長兄, 懷璋終究是差一截。

宋懷璋臉色幾度變換, 他以為父親欣賞程敘言, 他也覺得程敘言有幾分才能, 所以儀妹妹央求他制造跟程敘言的偶遇, 他才沒拒絕。

原來從一開始, 父親只是想利用程敘言。怪道是非親非故, 他父親怎麽對程敘言那麽好。

元宵節燈火漫天,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自然給賊人可趁之機。水寇一為財,二為洩憤。

宋謙故意更改元宵節日的水師巡邏圖,等着人上鈎。參将府萬事俱備,沒想到宋懷璋卻在此時扯後腿。

如果沒有宋懷璋和宋儀,元宵燈會程敘言會引走一部分水寇,剩下的水寇趁機搶掠,而宋謙的人早已布置妥當,甕中捉鼈。

可偏偏出現宋懷璋和宋儀,更因為宋懷璋突然買面具,跟蹤的水寇見程敘言帶上面具,他們怕跟丢人這才提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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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敘言疑惑為何攻擊他的賊人那般多,那是因為想殺他的和想搶掠的賊人還未分頭行動。

若不是程敘言能打,恐怕早成屍體了。

眼下來看,過程驚險,但結果的确是宋謙要的,他順利抓住內鬼,只待問出水寇老巢一舉殲滅。沿海百姓至少安平數年,宋謙也得以立功升官。至于他這個計劃中,陷入險境的程敘言和水寇反抗時無法預估傷害的少部分普通人,被宋謙忽略了。

宋謙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比起沿海數年安寧,區區幾條人命不值一提。他這種想法不能說錯,甚至大部分官員,不論文武,皆是這般想法。

大部分人的利益永遠最先被選擇。

只是凡事有例外,或者說人皆有私心。這個計劃中,例外是宋儀和宋懷璋。

思及宋儀,宋謙剛壓下去的火氣又蹭的竄上來。那搖曳的燭光仿佛在他眸中點燃,下一刻,筆洗在空中迅速劃過,伴着腥稠的鮮血砸落在地:“滾出去。”

宋懷璋抿了抿唇,額頭的鮮血順着眼角滑落,留下一道腥紅的血跡,仿若血淚。

他退出書房時,另一人匆匆而來:是他父親的親信。

可宋懷璋不敢停留,不過須臾,身影完全沒入夜色中。

親信單膝跪下,抱拳道:“大人,底下人剛剛來報,那些水寇屍體……”

夜色如墨粘稠,然而随着時間流逝,夜色終将退去,天邊泛起一絲暈白,将明未明。

宋謙站在窗邊,初晨的濕露浸透他的衣間發絲,寒冬的凜冽還存有威力,涼意入體。

隐晦的牆角,野草随着晨風微微擺動,草葉上的濕露彙聚成珠,沉沉墜在葉梢,反射着瑩潤的光澤啪嗒落下,消弭無形。

宋謙擡眸:“天亮了。”

他轉

身離去,日光在他身後亮起,而他的眼中只映出幽暗。

那個小子當真只是一個尋常秀才?

若以此為标準,普天之下恐怕挑不出數百人。

文武皆習,同時将醫理與武學揉合,去雜粕取精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

若不能同路,假以時日必是他宋謙的心腹大患。

宋謙料理水寇後續事宜,他差人給程敘言送去五十兩白銀,以獎程敘言鬧市殺敵。

程敘言欣然收下,宋謙聽聞屬下回報,他擱下筆:“當真利落接下?”

屬下:“是,程秀才吹捧官府一通後就收下白銀。”

宋謙眉頭微蹙:“本官知曉,你退下吧。”

半晌,屋內傳來輕笑聲,然而宋謙眼底卻無笑意,心中對程敘言的忌憚更深。若程敘言推拒銀兩,至少宋謙還能從其中窺探程敘言幾分脾性和野心。

畢竟這一次程敘言鬧市殺敵,是實打實的功勞。可程敘言接下銀兩,則表明兩不相清,願意将功勞拱手讓人。

當時程敘言,宋懷璋宋儀三人皆戴面具,只要宋謙略做手腳,就能将一應功勞置在宋懷璋身上。宋謙對此并不看重,反而将其用來試探程敘言。

有野心的人才好控制。可惜他失算了。

宋謙點着桌案,思索接下來如何對待程敘言,然而不多日,宋二郎君的出現打斷他的計劃。

兄弟相見,兩人在花廳長久對望,宋二郎君逆着光,模糊他的身影神情,但一雙眼卻格外清明。良久,宋謙率先道:“此事是兄長疏忽。絕不會有下次。”

宋二郎君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另一邊,杜蘭與院子主人協商好,交付銀錢後,他們着手準備離開。

這次要帶旌表,程敘言重新置換木車,內部空間更大,上下皆有夾層。同時他也告知關父,他們即将離開南塘的消息。

關父是富商,跟商隊也有往來,以後給程敘言寄烈酒分成,自有法子。

一切準備妥當,程敘言他們卻遇見一位意外來客。

宋二郎君看着院外的兩輛車,輕輕呼出一口氣:還好趕上了。

宋二郎君走向程敘言,拱手一禮,坦然的自我介紹,并道出自己的來意。

程敘言驚了:“您要與我們一同離開?”

他以為宋二郎君頂多送他些銀錢,以做感謝。甚至宋二郎君不出面也沒什麽,宋謙已經差人給程敘言送來五十兩銀子。

但現在宋二郎君與他們同行……

程敘言一時不知道對方打什麽主意,宋謙的前車之鑒尚在,他現在是真的頭疼跟宋家人打交道。

“很是抱歉,我們約好商隊,今日出發。”後面車內的杜蘭不知何時上前,開口道。

時下一般人遠行,多會跟商隊亦或镖行結伴,如程敘言之前那樣帶着程偃和易知禮走過小半國土,某種意義上也算是莽了。

杜蘭不愧走南闖北多年,輕而易舉把問題甩給第三方,不是他們一行人不給宋二郎君面子拒絕宋二郎君,而是商隊定下時間不等人。

宋二郎君微怔,随後輕笑道:“無妨,予在下小半個時辰就好。”

于是南塘城外,商隊後面墜着長長的尾巴。

宋二郎君親自邀請程敘言同乘,程偃微微蹙眉,一副憂心模樣,“犬子粗魯,恐冒犯二郎君。”

“程兄太過謙虛,令郎這般好的孩子,打着燈籠都難找。”宋二郎君又看向程敘言:“在下聽聞敘言通讀四書,也頗想與敘言談論。”

宋二郎君眉眼溫和,周身彌漫着書卷氣,很難令人生惡。

程敘言拱手:“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他随宋二郎君上宋府的馬車,車內萦繞着淡

淡香氣,很是怡人。兩人隔着紅木小幾跪坐。

宋二郎君從身側拿出一個祥雲紋紅木匣子,“這裏面是上好的金瘡藥,對傷勢恢複很有幫助。”

程敘言面色不變,他颔首道:“勞二郎君挂念,不過晚生一切都好,并無傷勢。”

宋二郎君不言,靜靜看着他。程敘言微微斂目,避開他的視線,一來是免有不敬之意,二來他不想叫人通過眼眸探知他情緒。

“我很抱歉。”宋二郎君輕聲道。

程敘言忙道:“您不必……”

宋二郎君擡手打斷他,繼續說下去:“我兄長……我兄長與你添了麻煩,我身為人弟未能及時勸阻,亦擔其責。”

馬車在官道上行駛,搖搖晃晃,車內也受到影響,茶水在杯中蕩起一圈圈漣漪。

宋二郎君摩挲着杯子,眼睫低垂:“你于儀兒後有救命之恩,我亦欠你一份情。”

水中映出他斯文的面容,宋二郎君擡眸,“我雖比不得當代大儒,但才學亦有三分,敘言若是有意,也算你我的緣分。”

宋二郎君話至此,但凡程敘言有心,便可當即應下。

然而程敘言嘆息一聲,“非晚生不識好歹,然為人子,父在前,晚生一心盼着父痊愈。”

話音落下,車內是長久的沉默。宋二郎君呷了一口清茶,嘆道:“罷了,到底是有緣無分。”

程敘言思索對方是否惱怒,然而宋二郎君雖有遺憾,卻并無遷怒之意,甚至還與程敘言談論文章。眨眼至晌午,程敘言提出告辭,宋二郎君這次未挽留,而是再次提醒程敘言将紅木匣子帶走。

“拿着罷,你用得上。”宋二郎君微笑着篤定道。

程敘言猶豫片刻後還是将傷藥帶走。他剛回到自己的騾車,宋府下人提着食盒而來:“我家老爺吩咐,程公子此來南塘數日便匆匆離去,不知曉南塘街頭巷尾的小食,特意讓小人送來與程公子品嘗。”

程敘言接過,對宋府下人表達他對宋二郎君的感謝。

食盒內果真是些地道小食,然而更叫程敘言警惕。程偃檢查紅木匣子裏的傷藥,确定沒問題又合上,若有所思。

另一邊宋儀進入父親所乘的馬車,頗為急切:“爹,程公子怎麽說?”

宋二郎君嘆道: “他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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