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宋二郎君的謝禮

宋二郎君憐惜的看着女兒, 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未說。

黃昏時候,商隊駐足歇息。宋儀戴上幕笠, 親自提着食盒走向程敘言的騾車。

易知禮和程偃識趣離開,宋儀攥緊手柄,輕聲道:“元宵節那夜, 多謝你。”

程敘言颔首:“宋姑娘不必言謝。正如醫者仁心, 習武之人亦當鋤強扶弱。”

“…鋤強…扶弱?”幕笠下,宋儀一張小臉泛白,她勉強提起一個笑, 随後才想起隔着幕笠,程敘言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将食盒遞過去:“一點心意, 還望程公子收下。”

程敘言爽快接過,他對宋儀道謝後卻不另起話題,更未邀請人留下。宋儀站在他面前,一時尴尬無言,最後只能強撐着提出告辭。

回到宋家馬車, 宋儀的大丫鬟憤憤不平:“姑娘,您是大家閨秀,別說秀才, 便是進士都要捧着您, 您何苦如此。”

“你不懂。”宋儀無力的靠着車壁, 整個人軟的像一株柳枝兒, 雙眼出神的看着小幾上的錯銀雲紋三足小香爐, 望那袅袅輕煙起, 見煙散無形。若無車內一縷香, 又怎知其存在?

可存在又怎樣, 終究化為塵埃。

一滴淚倏地落下,砸在宋儀白皙的手背。

大丫鬟又驚又慌:“姑娘,姑娘您別吓奴婢呀。”她想到什麽,哄着宋儀道:“是關于程公子嗎,奴婢粗通文墨,不識真寶,不若姑娘與奴婢詳細說說,奴婢就懂了呢。”

宋儀不語。

她閉上眼,滿臉疲憊。她不是蠢人,她明白程敘言客套之下的疏離。

之後幾日,宋二郎君仍會主動尋程敘言談論文章,他确有真才實學,雖未入仕,可這些年南來北往磨煉心性,增加閱歷,對很多事情都有獨到見解。

甚至宋二郎君還與程敘言談論水師的常規部署,程敘言猶豫道:“宋先生,這是可以談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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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郎君笑道:“自然,常規部署并不涉及機密。”

策論囊括的內容很多,民生,軍事,政策,自然也包括水師制敵。可若程敘言不了解水師相關,又如何思索對策,又如何作答。

宋二郎君言之有物,程敘言無心他想,認真聽講,回頭仔細思量後仍有不明白的他還跟程偃探讨。

他整日與宋二郎君相處,相談文章,心中對宋二郎君的抵觸也散了,心中不由敬佩對方才華。

想來能教出宋姑娘那樣才華橫溢的女兒,宋二郎君也非一般人。

這日天晴,宋二郎君與程敘言談論後,随口咕哝:“今日晌午又是幹糧。”

程敘言默了默,與宋二郎君招呼一聲,轉身回騾車,帶上弓箭去往不遠處的山林。

“咻——”

跑動中的兔子側翻在地,無力的蹬着腿,程敘言上前将兔子提起,拔下兔身上的箭矢,彎弓搭箭。

這一次射中一只野雞。

他在心裏估摸人數和口糧,打算再獵一只野兔就收手。

然而這一次他射出箭之後,另一只箭矢從斜側射來,雙箭相觸,頓時失去準頭,前方的野兔受驚後立刻跳入草叢裏,消失蹤跡。

程敘言向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去,眸子微睜。

“原來是你啊,小書生。”正是那日與程敘言在南塘城內有一面之緣的騎裝女子。

程敘言眉眼也帶上笑意,抱拳一禮。

女子挑眉:“怎的不行拱手禮了,嗯?”

程敘言将手中的弓置于身後,拱手一禮:“敝姓程,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好說。”女子将手中弓背在身後,朗聲道:“展,雄鷹展翅高飛的展。”

程敘言喚道:“展姑娘。”

展姑娘倏地靠近程敘言,眯了眯眼:“不錯嘛,居然有兩只獵物了。”

程敘言看向展姑娘腰間:“姑娘亦是。”

“嘁。那不夠塞牙縫的。”展姑娘退開,她的腰間串着幾只小鳥。随着她的走動,那串小鳥跟鈴铛似的晃悠。

兩刻鐘後,二人從山林出來,展姑娘對程敘言揮手,“下次一起打獵啊,小書生。”

程敘言應下。他提着獵物往騾車走,親自處理野兔,炙烤後送去宋二郎君那邊。

宋二郎君有些意外,但随後明了,這些日子他與程敘言談論經義文章,都快忘記眼前人可以一當十。

“多謝。”宋二郎君坦然接過。他同妻女一起分食,但宋儀以身體不适為由回了馬車。

宋二夫人忍不住嘆息:“也不知道儀兒何時能想通。”

從程敘言委婉拒絕拜師宋二郎君的那一刻開始,宋儀與程敘言二人,就再無最後一絲可能。

宋儀正是明白此,才愈發悶悶不樂。若是半年前,有人告訴宋儀,不久後她會傾心一名秀才,她會覺得那人白日未醒。

可現在她不但遇上,對方還無意于她。

宋儀心中百般滋味難言,食不知味,整個人都清減許多。

宋二夫人看在眼中急在心裏,與夫君說起此事亦是愁容滿面。若程敘言能挑出半分不好,他們還能說道兩句。可程敘言知進退,有實才,即便現下身份低微,假以時日必有所成就。

更重要的是,程敘言對宋儀從未有過暧昧之舉,他只是無意宋儀,這也算錯?

再不講理的人也道不出這樣的話來。

宋二郎君心疼女兒,略做思索後下定決心。再不能如此拖拉,明知無結果何必再無端耗着,長痛不如短痛。

是以當他再次與程敘言談論文章後,宋二郎君提出分別,他道是要去拜訪一位友人,不能與程敘言同行。

程敘言雖然驚訝,但很快對宋二郎君表達祝願,臉上并無明顯不舍。

夕陽未落,餘晖映着青年的眉眼,那雙眼柔和含水,可只有真的接近,才會發現那清淩淩的眸是寒冰凜冽,所見微光皆是假象。

宋二郎君心中又是一聲嘆息。他得承認,他們走不進這個年輕人的心。

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離去,于人于己皆痛快。

宋二郎君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給他:“我與中山書院的山長有兩分情誼,你拿着我的信件和信物去尋他,他會留下你。”

程敘言不敢置信的擡起頭,國朝內除上京的國子監,民間亦有三大書院,即中州中山書院,金陵鹿亭書院,衡州天府書院,呈三足鼎立之勢。

金陵鹿亭書院財大氣粗,天下聞名。衡州天府書院人傑地靈,詩傳大江南北。而中州中山書院則被調侃為舉人預備役。雖是調侃,可也能窺見其師資能力。

鹿亭書院闊氣,天府書院浪漫,而對于平民學子來說,中山書院則是最務實最首選的去處。

但同樣書院為維護自己的名聲,挑選學子亦十分嚴苛。宋二郎君既有這方面的人脈,為何要給他。

仿佛明白程敘言的不解,宋二郎君莞爾:“懷璋和其兄已有自己的道路,儀兒終究是一介女兒身,你救過儀兒一命,你雖不在意,但我不能不上心。”

若宋儀當真被水寇擄走,就算最後被救回來,宋儀的名聲也壞了,他的女兒處處拔尖,最後落得這般結果,誰知一個想不開會如何。

宋二郎君原本是想親自教導程敘言,一來是還這孩子的恩情,二來也是他心中欣賞程敘言,若這孩子與儀兒互相有意,他這個當爹的自然樂見其成。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宋二郎君神情誠懇,程敘言盯着遞過來的信封,指

尖動了動。良久,他終究擡手接過信封,拱手作揖行了一個大禮:“多謝宋先生。”

宋二郎君扶起他的手:“不必如此,這是你該得的。真論起來,還是我們宋家更對你不起。”

晚風吹來,撩起宋二郎君臉側的碎發,他望着落日,眼中餘霞漫漫,莫名帶了一絲愁緒。

宋懷璋道他叔父寄情山水,無意仕途。可宋二郎君是當真無意,還是無可奈何。

夜幕時分,程敘言躺在車頂看星子,豆豆飛上來,落在他腹部,用喙輕輕啄他。

程敘言擡手遮擋,果然引走小家夥的注意力,豆豆不啄程敘言的衣裳,改啄他的手。

“在想什麽?”忽然冒出一個腦袋把豆豆吓的飛起來,程敘言的心跳也快了一拍。

程敘言幽幽喚:“爹……”

豆豆氣的不行,沖向程偃就是一頓啄,“壞人,壞人!”

程偃用食物哄好豆豆,趴在車頂跟兒子閑聊。

程偃的病只要跟着杜大夫,藥材不缺就好,他們當時離開南塘,杜大夫說北上,程敘言沒怎麽猶豫就同意了。

至于銀子問題,程敘言能賣口脂方子,能提純烈酒掙錢,難道還不能弄其他營生?

但他們最後具體會在哪個地方落腳,杜大夫沒說,程敘言也沒問。不過宋二郎君給他信物和信件,推薦他去中山書院入學,程敘言很心動。

“杜大夫會同意的。”程偃篤定道。

別看杜大夫平日好美酒,醉後就眠,但應下的事十分守諾。因為料到趕路,途中熬藥不方便,杜大夫早早為程偃制作藥丸,藥包。藥丸內服,藥包熬煮後用來給程偃足浴,活絡經脈。

在程偃的病出結果前,杜大夫不會抛下他們。至于程敘言想去中山書院念書,杜大夫也只當挪個地兒賞風景。

父子二人一對視,便明白對方所想。程敘言舒展眉眼,他伸手觸摸夜空,忽然道:“說來也快到耳順之年罷。”

這句話缺少主語,程偃微怔,随後順着兒子舉起的手望去,手之上是天。程偃嘴角微抽:“你倒是隐晦。”

歷代帝王随着年歲增長,疑心病愈重。宋二郎君也是顧慮深遠,他不入仕,宋家現今官職最高的也就一個宋謙,宋懷璋他們也才有出頭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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