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送不至的早飯

程敘言也沒料到幾句話, 楊氏就轉變心态了。前後巨大反差更襯的他幼時所遭受的一切是個笑話。

晚飯時候,程敘言淡淡道:“我們明日離開,阿明收拾東西。”

飯桌上程偃和時明愣住,随後時明喜笑顏開:“好!”

飯後程偃洗碗, 時明偷偷跑去通知程青南, 讓對方明日早些來。

程敘言走了一趟易家和村長家, 夜漸深了才回來, 他看到堂屋還亮着燈, 下意識走去:“怎麽還沒睡?”

程偃為兒子倒了一杯熱水, 燈光下他面容柔和:“在等你。”

程敘言自顧自在程偃對面坐下:“阿明回了罷。”

“嗯。”程偃笑道:“他已經睡下了。”

堂屋門半掩着,屋內的燈光慢慢延伸出去,直至完全溺于黑夜中。

程敘言摩挲着杯身, 鴉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陰影,顯得晦暗:“爹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嗎。”

“你……”暗橙色的火焰在空中跳躍,映在程偃的眸中,很快又被掩去:“你怎麽突然急着要走了。”

程偃原本以為他是一個處變不驚的人。可但凡人總有弱處。

程偃對功名利祿不在心,過往的仇怨也能理智看待,可他發現當有人想從他身邊搶走敘言, 意圖剝奪他們父子之名時, 他罕見的生起憤怒和慌亂。

楊氏曾經厭惡憎恨小兒子的理由可笑, 如今想把人認回去更是荒唐。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可是……

程偃掩飾性的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水, 然而溫水早已冰涼, 那股涼意順着喉嚨滑至心底, 迫的他忍不住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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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敘言無聲嘆息, 将手邊的熱水推過去:“這是熱的, 喝這杯。”

程偃溫聲道:“沒關系, 我……”

“喝這杯。”程敘言再次強調。

火焰在空中發出爆裂聲,輕微搖晃,帶動相對而坐的父子二人的影子也在牆上,地上微微顫動,亦如程偃此時心境。

程偃最後還是拿過兒子的杯子,重新喝了一口水,不冷不燙剛剛好。

程偃剛放下杯子,就聽對面傳來熟悉的聲音:“不太好處理。所以想走了。”

程偃猛的擡頭,程敘言微擰着眉,有些苦惱:“雖說當年正式過繼,有族老見證,但是楊氏到底……”程敘言不想将楊氏擺上母親的位置。

他承認楊氏生他時受了罪,所以從小他就十分安分,從不曾夜裏驚擾楊氏,嬰兒的身體耐不住餓,可他還是忍下來。後來他再大些便主動做家務,楊氏找他茬他忍了,他幾乎沒跟楊氏頂過嘴,還要他如何。

就算最後他被過繼出去,陸氏亦是拿三畝水田交換。至于楊氏砍傷二房鄭氏,程敘言出面擺平雖目的不純,但的确因他之故保全楊氏。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程敘言對得起楊氏,問心無愧。

“爹也知道兒子一心走仕途。”程敘言誠懇道:“讀書人的筆似刀,刀刀見血。”

所以程敘言遠着楊氏方為上上策,再者他很是膩煩楊氏的痛哭後悔。

思及此,程敘言的眉宇間添了一絲不明顯的不耐。

程偃把着水杯,水面晃起一圈圈漣漪,映出他模糊的面容。

少頃,屋內傳來男子醇厚的聲音:“如此……早些睡罷。”

次日天未亮,一輛騾車行過鄉間小路遠去。

楊氏在廚房裏忙活,烙着雞蛋餅,又熬了一鍋濃濃的稠粥,皆是大米沒放一點粗糧。

其他人被廚房食物的香味勾醒,程青錦等兄弟都有自己的孩子,小孩兒們耐不住饞奔向廚房。

“奶奶你在烙餅嗎?”程青錦的兒子咬着手指眼巴巴問。

小孩兒最饞嘴,望着竈臺上金黃色的雞蛋餅口水直流,楊氏看他一眼,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子,楊氏拿了一張雞蛋餅給他,小孩兒立刻跟其他兄弟姐妹分着吃了,又渴望的望着楊氏。

其他孩子也望向楊氏,程青業的大兒子讨好道:“三奶奶,能再給一張餅子嗎,好香喔。”

楊氏剛想啐他一句,但要罵人的那一刻,眼前小孩兒的身形跟楊氏記憶裏的小青言身形重合,她心驀地軟了,這次她咬咬牙拿了三張餅子給小孩兒:“你們出去分着吃,不要打擾我。”

小孩兒們連聲應:“謝謝奶奶/三奶奶。”

一群小孩兒呼啦啦湧出廚房。程青業看到自己兒子手裏拿的雞蛋餅,差點以為自己沒睡醒。

他三嬸嬸有這麽大方?他以為青錦的孩子能得到吃的就不錯了。

大房二房四房的人也有些懵,他們覺得從來沒懂過楊氏,以前不懂,現在仍是不懂。

程三走進廚房,楊氏把雞蛋餅裝進竹籃裏,又用陶罐裝上熱騰騰的稠粥,還不忘用小碗裝上自家泡蘿蔔。

不見光的罐子泡蘿蔔最是開胃。

“對了,還有水煮蛋。”楊氏用布巾把水煮蛋上面的水擦幹,妥善放進竹籃。最後再小心蓋上一張嶄新布巾。

青言是讀書人,定然講究些。

程三看着楊氏一系列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麽心底發毛。他啞聲問:“你這是幹什麽?”

“做早飯。”楊氏頭也不擡。

程三額頭滾落一顆汗珠,“你……給誰做?”

楊氏白他一眼:“當然是給青言,你不疼兒子我疼。”

程三心裏咯噔一聲,他上前拽住楊氏的胳膊:“你發什麽瘋,沒有青言,早就沒有青言,現在只有程解元。”

程三幾乎是從心底深處吼出這段話,既是說給楊氏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他認命了,他認了。他跟那孩子沒有父子緣分。

程三的吼聲傳遍整個院子。

院子裏的小孩子都被吓到了,紛紛跑回自己的爹娘身邊。

程抱容鼻子一酸,眼淚啪嗒砸下來。

程青錦緊咬着牙,好一會兒才把心裏湧起蹿動的情緒壓下去。

“爹……”小孩兒緊緊抱住他的腿,小孩兒最是白紙一張,也最是易着色。

程青錦立刻把兒子抱起來,動作格外溫柔:“沒事沒事,大哥……爹在。”

然而下一刻,楊氏歇斯底裏的尖叫幾欲掀翻屋頂。

“你說謊,你在騙我,你又騙我。”楊氏挎着籃子沖出廚房,程三跟出來:“青錦,快攔住你娘。”

楊氏已經打開院門跑出去了。程青錦抱着孩子跟上去,沉聲喚:“等一下,娘,娘——”

楊氏滿心喜悅,日光從東邊出現灑向大地,那日光是燦金漸變朱紅色,充滿希望和生機映着楊氏燦爛的笑臉。

“青言,青言……”楊氏從未覺得身體這般輕快,兩側的碎發飛揚在空中映着日光,蒼透的死白變成銀輝。她好像一下子年輕十歲。

她做雞蛋餅的手藝還熟練,應是好味道。青言或許…或許會喜歡。

馬上要趕到程偃的家,楊氏倏地停下來,她捋了捋兩側的頭發,然後忍着激動向前去。然而在看到院門上的鐵鎖時愣住了。

楊氏茫然的站在那裏,像個不知事的孩子。

程青錦等人此時也趕上來,他把孩子交給妹妹,然後他上前拉住親娘的手:“娘,我們回家吧。”

楊氏皺着眉,看一眼大兒子又看向門上的鐵鎖,聲音輕飄飄的沒個實處:“青錦,那門上是不是有一把鎖。”

程青錦心頭苦澀,“是。”

程三低聲道:“我們回去吧。”

楊氏低下頭,程青錦和程三以為楊氏死心了,誰知道楊氏忽然奔過去,用力拍着門:“青言,青言開門,開門好不好,我是娘啊……”

楊氏鬧個不休,程青錦只好指着地上的騾車印告訴她:“你看清楚,程解元他們已經走了。”

“我不信,我不信。”楊氏轉身沖向村頭,她跑的太急沒注意腳下,一腳踢上小土坑摔了個結實。

楊氏手中的竹籃同時脫手,陶罐落地摔了悶響,四分五裂。

“啊!!!”楊氏尖叫着沖向食物,“我熬的粥,我給青言熬的粥……”她拼命用手攏起地上的白粥,卻又再度漏出。

“我的粥,我的粥……我的青言啊啊………”她抖着手,捧攏的雙手裏聚着白粥和泥沙,早已渾濁不堪。再多的眼淚也不能将泥沙洗淨,還以稠粥白淨。

程青錦紅了眼,他蹲下來抱住楊氏,哽咽道:“我們回家吧,娘,我們回家吧,我求你了。”

楊氏捧着手裏的粥給兒子看,怯懦道:“青言是不是嫌娘手藝不好啊,娘可以練,可以練嘛……”她低聲碎碎念。

程青錦死咬着牙把她抱起來,“好,我們回家練。”他輕聲道:“我和抱容也是娘的孩子,娘不要太偏心。”

楊氏破涕為笑:“你這麽大了還吃你弟弟的醋。放心吧,娘最疼你們了。”

程抱容抱着侄子,輕輕拍着侄子的背:“不怕不怕,姑姑在。”

小孩兒含着兩包小眼淚不敢吭聲。

程抱容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村頭的方向,她還是這麽沒用,從前是,現在是。

黃昏時候,程敘言一行人到達渭陽縣。在客棧歇息一晚,次日程敘言提禮去縣衙拜訪縣令,隐晦透露去向,縣令一方面覺得程敘言有些冒進,一方面又覺得趁熱打鐵是好事,最後縣令還是鼓勵程敘言一番。

程敘言離開縣衙,又提禮去縣裏相熟的人家走一趟,沒的有事才想起旁人,無事就不理會,沒有那般處事的。

最後程敘言還走了一趟石家的胭脂鋪,石父對于程敘言還能想起他受寵若驚,畢竟今時今日,程敘言已經是舉人。

申時一刻,騾車離開渭陽縣奔向長源府。

許大夫,朱家兄弟,程敘言在府城的故人,因為有故人,長源府于程敘言而言也成為一個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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