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修)

傍晚六點,夜幕低垂,伍原起身告辭,渾然不知自己方才寥寥幾句話給病房之內的二人都帶去了怎樣的沖擊。

裴弋靜靜站在窗前,看着院外幾縷新枝蜿蜒曲折探到近前,嫩綠的枝葉仿佛雲霄雨霁後冒出最旺盛的生機。

直到電話響起,他看了眼,接起後寥寥應付了幾句便挂斷。

再次望向病床方向時,卻發現程栀竟然已經醒了。

素雪的美人面上失血過多顯得蒼白無力,一雙剪水秋瞳沒有焦距般似乎剛剛睜開,卻在對上他的視線時驟然閃了閃,随即變得明亮而、充斥了他讀不懂一般的歡喜。

裴弋只覺得心下仿佛被什麽力道輕輕刮了一下,盈滿了酸澀的心疼,這種感覺有些陌生。

他憶起昨夜兩人的不歡而散,以及約好的今日離婚,在原地定了三秒,還是上前。

“感覺怎麽樣?”他接了杯溫水行至床前,微微俯身。

程栀便動了下身子,感覺到全身發疼,尤其是頭部,她有些迷茫般眨了眨眼,語氣軟綿而委屈:“疼,哪裏都疼。”

裴弋握着水杯的手一緊,看着程栀發白的嘴唇,動作輕柔地将人扶起:“左腿骨折、中度腦震蕩,需要住院觀察一周,但是你是舞蹈老師,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給你請了三個月的假。”

他少有照顧人的經驗,幹巴巴說完病情之後難得覺得自己嘴笨。

好在程栀似乎并不在意,順着他的力道微微支起身子,乖巧地抿了幾口水。

裴弋松了口氣,收回水杯,直到此刻,一種感同身受一般的劫後餘生湧上心頭。

“你餓不餓,我……”

話音未落,他突兀感受到衣袖上似乎傳來微小的力道。

他順着力道垂眸,看見程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卻明亮燦若星辰,剛剛喝過水的唇瓣帶着幾滴晶瑩的水跡,抿開一個有些羞澀的笑意,竟是正好将雙手攀上他的頸項:“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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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有些小,聽得出有些羞澀與生疏,卻堅定而帶着并不遮掩的蜜意。

“老公,對不起,我們剛結婚,我就出車禍了,都沒辦法去蜜月旅行了。”她的雙眼亮亮的,帶着微濕的水意,滿是委屈。

“哐當”一聲,是玻璃水杯落在地面的聲音。

裴弋有些怔愣般維持着俯身的姿勢,覺得心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躍着,素來精密快速運轉的大腦當機一般,勉力抽絲剝繭一般尋找此刻現象的緣由。

然後,指向之前他聽了後并不放在心上的醫生的一段話:少數病人車禍後腦震蕩,可能會出現短暫失憶或者記憶紊亂的情況。

所以,他現在是中獎了?

只是瞬息之間,他便判斷出程栀此刻的記憶情況,大概是無限有利于他的。

商人的本能啓動,在聞到甜美的誘惑之時毫不猶豫地張口咬住。

于是,他沉默許久,喉結輕輕滾動,荒唐般應聲:“在。”

程栀剛醒來便又被推着去做了個檢查,看着照出來的CT,醫生皺着眉頭,似乎有些不解。

“這樣只能看出來病人腦震蕩還比較嚴重,部分記憶暫時丢失也是有可能的。”

程栀靠在床頭,緊緊攥着裴弋的衣服:“我,我沒覺得我失憶了啊。”

裴弋低眼便看見程栀眼裏滿是無措的慌意,卻仿佛将他當成唯一信賴的人一般依靠。

他伸出手在程栀的發頂輕撫了撫,半彎下腰,對着程栀耐心道:“可是我們已經結婚三年了,你不記得了?”

程栀茫然地搖了搖頭,眼裏又是無措又是自責,她居然丢失了自己三年的記憶!

醫生也在一旁輕聲寬慰:“程小姐不用擔心,可能只是車禍後的小小後遺症,說不定過幾天,腦震蕩消失了,記憶就都恢複了。”

“如果到時候記憶還是有問題,我們也會有相應手段輔助治療,不會有事的。最重要的是大腦沒有損傷就好。”

裴弋也在一旁點頭,确認記憶的環節,骨科醫生顯然無法勝任。

現在是這家私人醫院的精神科主任在對着程栀細細誘導,幫助她确定自己到底丢失了哪些記憶,丢失的這部分記憶會否影響到平日的正常生活。

索性,結果良好……

最重要的親人、工作、朋友乃至丈夫,都還記得。

醫生松了口氣:“程小姐不必驚慌,只要不影響到您的正常生活,我們還是建議不要外力幹預,優先依靠大腦機能自動修複。”

只是這個記憶丢失,似乎還不單純只是丢失了某個時間段的記憶。

醫生飽含同情地看了眼立在一旁神色莫名的裴弋。

這老婆出個車禍,受到影響最大的竟然是老公。

程栀幾乎丢失了和裴弋結婚後三年的所有記憶,就連和自家老公怎麽結的婚、戀愛過程都忘了……

該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好歹看見裴弋這張臉,還記得這是和自己有法律關系的丈夫。

程栀顯然也很愧疚,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對裴弋的記憶幾近全然丢失。

她眼巴巴地看着裴弋,目光在醫生和裴弋兩人身上來回轉,想說什麽又閉了嘴。

醫生都看得起了憐愛之心,幫着打圓場:“程小姐似乎有些記憶紊亂,不過大腦是人體中最無法受控的器官,可能過幾天就恢複了。”

“二位夫妻恩愛,連我都有所耳聞,我相信,愛一個人,不管失憶多少次,愛的本能都還在。”

“裴先生也不必擔心,有您陪在愛人身邊,程小姐就算失憶了也會重複愛上您的。”

程栀滿臉的委屈差點凝滞,她倒忘了,她和裴弋在外人面前,向來是恩愛情深的形象。

她垂下眼眸,沒有再去看裴弋的表情。

好在裴弋在外人面前也向來是給她面子的。

因此,聽到醫生這般撮合哪怕可能在他看來顯得有些好笑的話,他的語氣也聽不出多明顯的波動,仍是端了禮貌的笑意:“醫生說得是。”

然後回過身來,對着程栀語氣溫和:“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去辦理一下住院手續。”

程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語氣小聲:“我想等你回來一起吃。”

“你是不是生氣了?”

裴弋冷淡的眉眼微凝,他搖搖頭:“為什麽會生氣?出車禍、失憶,都不是你的問題。”

程栀松了口氣,膽子變大了些許,得寸進尺:“我記得你這段時間很忙,不對,我不記得現在……你最近忙嗎?有時間陪我嗎?”

“至少,今天晚上。”她小心翼翼地補充。

裴弋沉默了一下,眸間墨色深濃,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安撫的笑意:“我們是夫妻,我當然會一直陪着你。”

程栀回以了一個信任帶着甜意的微笑。

看着裴弋說完和醫生出去,顯然是要就後續治療再商量些什麽。

無人看見她交合手指緊縮的力氣甚至泛了白。

果然,如她所料。

她喜歡了裴弋近十年,結成夫妻作為裴弋身邊最親近的人三年,哪怕永遠是單方面的注視追逐,也足夠她了解,裴弋是個怎樣的人。

負責與擔當,絕對是其中算是普通卻又最是原則的特質。

這種負責與擔當,體現于裴弋自高中到大學、創業至今的方方面面,自然也會體現于與她的這段夫妻關系之中。

因為這場車禍,原本約定的離婚還未走上程序,她與裴弋的夫妻關系仍在延續有效當中。

既然如此,作為法律認可的夫妻關系,且在她車禍記憶紊亂期間,裴弋自然大概是願意配合她、敷衍一二。

但不知為何,猜測落實,程栀卻只覺得心上一片酸澀。

想着自己這般荒唐的舉動,實屬過分。

裴弋是上輩子倒了什麽黴,一而再再二三的被她算計?

三年前,她趁人之危,在潛川被各大勢力虎視眈眈風雨飄搖之際,提出假意聯姻的建議。

三年後,協議到期,她又借着對裴弋人品品性的自忖了解,處心積慮,反悔無信。

她也覺得自己實在卑劣,但,這便是最後一次了吧。

她只是實在覺得委屈,實在覺得不甘,縱使所有人都知道愛情沒有道理可言,真心更是無可自控。

但是,書上說,有志者事竟成;古人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盡管這三年似乎驗證了無用,她也準備放手,給自己留下最後的體面。

可偏偏,為什麽,裴弋的答應離婚,她以為的那般無謂的态度,可能卻是因為對另一人的渴求傾慕?

在車禍那刻聽見的消息彼時沒有來得及反應,但在醒來的第一秒便充盈了整個大腦。

程栀發現自己竟清楚記得夏潇瑤最後說的每一個字。

“我說裴弋為什麽這麽迫不及待和你離婚呢,”

“裴弋高中時有個小青梅,他喜歡人家……”

“我聽說,常玉芷馬上就要回國了!裴弋肯定是還想着心裏的白月光,這才迫不及待想着要和你離婚!”

原來,這才是裴弋要和她離婚的真正原因?

哪怕理智告訴她,離婚是她提的;當初的協議是她拟的;決定放手的也是她……

裴弋在三年婚姻中無有任何過錯。

但是,她耳畔回蕩着這幾句話,在宛如針紮的陣痛生疼的腦海間,仿佛重錘輕敲,将疼痛加劇、綿延。

然後,聽見伍原那句:

喜歡便喜歡,有什麽難以承認的?

既然無法放下便不要放下,這麽輕易放棄可一點都不像你。

所有的猜測交相貫連,蓋棺定論。

饒是程栀這三年習慣了僞裝,習慣了面上雲淡風輕矯飾情緒,将猜測串聯的那一刻,仍是不可自控的怒意上湧,翻湧起無邊的委屈與酸澀。

他們還未離婚,裴弋的朋友竟就勸着他去尋心中的白月光?

無法放下便不要放下,她便是無法放下,她偏不放手去給裴弋成全。

于是,極力掩下心緒“醒來”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一般,做了假裝記憶紊亂的決定。

目前看來,似乎還算成功。

只是一個謊言,便得到了裴弋願意陪着她養傷的承諾。

她再試一次,最後一次。

如果還是不行,她再,徹底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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