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情郎

卧雪居內,翠竹錯落掩映,香煙袅袅,四下挂着竹簾,莊檀靜一身白色暗紋廣袖長袍,披散長發,席地而坐,潔白的長指調撥琴弦,悠揚的琴音便流瀉而出。

待一曲畢,曲梧游才敢近前。

“……那老翁是看準了黎娘子年輕,又是外鄉人,專門來訛她的。他那孫女也不是親孫女,而是被拐來受他脅迫。”曲梧游回禀道。

莊檀靜微頓。他今生少有失算的時候,栽在黎青黛手中還真是意外。不過這世上的緣分倒是奇妙,黎青黛最後還是落到他的手裏。

不過這次他并不着急處決她,莊檀靜吩咐,“好生照顧那位黎娘子,需要什麽盡管滿足,悉數從我名下私産支出。”

莊檀靜名下私産頗多,安置黎青黛的私宅乃是他偶爾躲清靜的留宿之地。

湘宮巷的陳管事掌管宅內事務多年,心知他的主子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帶女眷回自己的居所,這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按照這個架勢,若是沒猜錯,這位被帶回來的黎娘子,很大可能成為此地的女主人,他須得花些心思讨好她。

辦事多年的陳管事是個心思細膩的,很快就準備好女子的用品,點了幾個手腳勤快的丫鬟去跟她前伺候。

丫鬟們都是機靈的,等黎青黛醒了,趕忙叫人把這件事告知給曲梧游。

莊檀靜得知黎青黛醒來的事,已經是晚間,還是他在西次間的書房內會見完同僚後才才知曉的。

“你是說,她幾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記憶?”

“季大夫是這般說的。”曲梧游道。季大夫出身名醫世家,世代為醫,不論醫術還是醫品在百姓中皆有口碑,應當不會出錯。

“可能治好她?”

曲梧游見他面色微沉,又道:“黎娘子被馬所傷,胸口有積血,腦袋上還腫了個大包,還受了驚吓,發熱了一天一夜。季大夫推測,黎娘子之所以會失憶,恐是頭顱受撞擊,血氣相亂。可此症無藥可醫,只能順其自然,等黎娘子自行恢複。”

有些意思,莊檀靜起身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塵埃,“去瞧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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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是否在耍花招。

“小夫人,您生病了,要喝了藥才能好。”梅心端着碗黑乎乎的藥汁,溫聲誘哄道。

藥汁濃稠,散發着草藥的清苦氣息,逼近黎青黛的嘴唇,抗拒地将湯藥推遠,“不要,我沒病。”

她自己身體她最清楚。

黎青黛看着陌生的環境和面生的人,渾身充滿戒備,焦躁不安,像渾身張着刺的刺猬,不論侍者送來的吃的還是喝的都不肯入口,只抱着膝蓋蜷縮在床內發呆。

沉睡了一天一夜的黎青黛,不斷重複着幾個噩夢。先是一群面目猙獰的人對她指點指點,譏笑她是沒爹的孩子,是個雜種。而後畫面一轉,一個面容猥‖瑣的男子攔着她的去路,欲輕薄她……任憑她喊破了嗓子,也沒人來救她。最後是幾個黑衣殺手,舉着流着寒光的劍就要砍她,不論她怎麽跑,都逃脫不開……夢的最後,是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将她護在身後,為她擋下所有風雨。

不能再想了,耳邊勸哄的聲音越發嘈雜,又開始頭疼欲裂,她抱着頭埋在膝蓋上,緊咬着下唇,仿佛蜷縮在自己的一方世界才是最安全的。

就在衆人對她束手無策的時候,莊檀靜推門進來,黎青黛聽到動靜,擡頭瞥向門口,頓時怔住。

剎那間,夢裏那個男子面容清晰了起來,赫然就是他。

衆人反應不及之時,黎青黛迅速跳下床,赤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疾奔着撲到莊檀靜的懷中。

“你怎麽才來!”她的嗓音帶着吳侬軟語的軟糯婉轉,似乎對他有些許幽怨。

向來冷靜自持的莊檀靜,冷不防被軟香玉撲了個滿懷,無措地張開手,愣了須臾。

等反應過來後,他的雙手無處安放,懷裏是個無親無故的嬌滴滴小娘子,他雖自诩非君子,但該有的道德禮節他還是有的,總不好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旁人不知曉他們真正的關系,都抿唇偷笑,見莊檀靜目光嚴峻,衆人才收斂了一些。

莊檀靜擰眉,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開,“站好說話。”

黎青黛不情不願松開抱着他腰的手,一只手卻仍然固執地扯着他的袖子的一個角,怕他會跑了似的。

莊檀靜頭一次遇到這般難纏的女子,他只覺無奈,目光停留在梅心手中的藥碗,滿滿當當的,一滴未動,“她不肯喝藥?”

梅心惶恐極了,“奴婢已經盡力了,可是小夫人她不願入口,奴婢也是沒有辦法了。”

他不欲為難一個奴婢,接過梅心手中的湯藥,引着黎青黛在小榻坐下,将藥碗端到她面前,言簡意赅,“喝吧。”

雖然見到湯藥,黎青黛帶着一種天然的熟悉感,并不讨厭,但她本身仍是怕苦的,她試着同他商量,“能不能不喝?”

見他沉默不語,清冷沉靜的雙目就這般靜靜地凝視着她,她知道是沒法子拒絕了,一鼓作氣地端起湯藥往肚裏灌。

碗裏湯汁見了底,她嘴裏充斥着又酸又苦澀的味道,幸而婢女适時地給她端來碗清茶漱口,而後又有人遞上來顆蜜餞,嘴裏的藥苦味兒終于散了許多。

莊檀靜在她喝藥的時候随手選了本游記來看,黎青黛喝完藥後不敢打攪他,只能眼巴巴地偷瞄他兩眼。

她那灼灼的目光,想忽視都難,莊檀靜放下手頭上的書,揉了揉太陽穴道:“有什麽想問的,只管問就是。”

黎青黛思索少頃,打了腹稿,才鼓起勇氣道:“他們都叫我小夫人,你是我夫君嗎?”

這話把他給問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麽回答。

見他一副訝然之色,想來他們之間不會是正兒八經的關系,她的心如墜寒冰。

黎青黛整個人又恍恍惚惚起來,腦海中閃現出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面。依稀能記起,自己曾經扒過他的衣服,隐約記得他的鎖骨下有一點紅色的小痣,她不由急着想去求證。

看到她撲過來,想要動手解開他的衣衫,莊檀靜目光一凜,扣住她纖細的小臂,“你在鬧什麽?”

聽到他不滿的語氣,黎青黛露出怯生生的眼神。而莊檀靜觑到她白皙的手臂上,全是青紅色的傷痕,很是刺目,不禁微怔,卻給了她可乘之機。

她成功地扯開他的衣襟,窺見到模糊記憶中的那點胭脂痣。

完了完了,看來他們二人之間委實不大清白,否則,她又豈會知曉他如此隐蔽地方的痣。黎青黛篤定自己失憶前就跟他有過牽扯,而且貌似還是她主動的……

“原來你真是我的情郎啊。”黎青黛震驚不已,幾乎認定他們就是那種親密關系。

“……”莊檀靜弄不明白她那小腦瓜子裏究竟裝的是什麽,他可從未給她那方面的任何暗示。

看她的樣子,是真的病了,不像是裝的,莊檀靜确認之後,他便沒了繼續探究興致,起身抖抖衣袖,準備去忙別的事。

見他要走,黎青黛立即拉住他的袖子,像是被人抛棄的小奶貓,可憐巴巴地,“你要到何處去?”

其實對黎青黛,莊檀靜自認為自己算是格外寬容了,若是旁的女子,他早就把人給扔了出去。

“你聽話一些,我尚有正事。”他抽回袖子,轉身離去。

近段時日,外邦使臣來朝,以及不久後的郊祭事宜,都需要他督促去辦,莊檀靜自然不會因為她而放棄手頭上的事。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黎青黛又陷入了不安之中。

莊檀靜自打回了建康,就不曾有半刻閑着,進了散騎省,每日于禁中值廬處理手頭積攢的政務文書也罷,還得應付世家大族的暗箭明槍。

這日他忙完手頭上的事,畫輪四望幰平乘車準備回官邸。孰料走到半路,有承平侯府的人來請,遂又轉道去承平侯府。車輿剛落地,就有小厮相迎,“郎主在書房候着郎君,有事相商。”

莊檀靜推開書房門,就看到在書房內急得團團轉的承平侯。

如同油鍋裏的螞蚱的承平侯,一見到他,就讓自己的長随守在門外,将書房門關上,“宮裏頭的那位出事了。”

宮裏面那位,除了承平侯夫人的表外甥女寧貴姬還能有誰?承平侯府能重新得到梁帝垂青,未嘗沒有寧貴姬這個因素在。寧貴姬又誕下了二皇子,地位更加穩固。而梁帝對諸位世家大族不滿已久,承平侯府是落魄了些,但剛好可以成為梁帝手中的一把刀,早已經密不可分。

“據聞寧貴姬誕下皇子後思鄉情切,郁郁寡歡,陛下特許我夫人進宮陪伴寧貴姬,你猜怎麽着,”承平侯壓低聲調,“原是寧貴姬誕下皇子後頭發掉了小半,至今不敢外出見人。”

在宮裏的妃嫔,雖說單靠姿色容貌并不能長久,可若是連姿色都沒了,豈不是惹來皇帝厭棄?

莊檀靜聽聞後面色一沉,“私底下不曾找醫師看過?”

承平侯道:“買通過一個看過,但沒什麽用,而今宮裏頭全是皇後和其他世家的眼線,沒敢再輕舉妄動。若是能從宮外找個醫術好的,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進禁中去就好了。”

可這世道大夫男子居多,先不論他們善不善婦人科,就是想悄無聲息将他們送進宮去,又談何容易?

他這個養子素來是個有主意的,辦事又穩妥,承平侯習慣性地看向他,希望他能有法子。

莊檀靜垂眸,似乎是想到了某個人,“我會暗地裏尋會醫術的女子送進宮裏去,莫要張揚。”

自從莊檀靜上回露面之後,一晃差不多兩個月過去,黎青黛就沒再見過他。起初黎青黛連夜間睡覺也睡不安穩,眼底一團青色,嬌俏的面容都憔悴了許多,後來發現這裏的人對她沒有惡意。既來之則安之,她便看開了許多,漸漸地也長了一些肉,但身形依舊單薄。

陳管事是個看碟下菜的,見莊檀靜只來看過黎青黛一次便不曾再來,推測她是個不受寵的。再加上黎青黛不是強勢的性子,他對她的态度漸漸輕慢起來。

先是對黎青黛全然沒了當初的那般恭敬,往後就縮減她的穿戴等支出用度,克扣她的銀錢,再然後竟然連膳食都只剩下了清湯寡水。

梅心聞了聞廚房送來的飯,皺着眉頭,“飯都馊了,還怎麽吃啊。”

其他婢女也是懶散的模樣,撇了撇嘴,“天氣熱,蔬食都嗖得快,有什麽好奇怪的。”

“你們……”梅心氣憤不已,可惜她嘴笨,沒說出什麽重話。

“梅心,算了吧。”黎青黛的性子讓她下意識地選擇息事寧人。

可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莊檀靜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黎青黛看見了他,眸子霎時一亮,提着裙擺跑向他,“你終于肯來看我了。”

語氣裏掩飾不住的歡愉,貌似還夾雜着幽幽的怨氣。

莊檀靜仍是受不了她的熱情,往後退了半步,同她拉開距離。

因着先前她曾救過他,是以他暫時還願意留着她。而現在,她已經有了新的用武之地,自是更加不同。

他掃了眼桌面發黃的飯菜,當即蹙眉,讓人叫來管事。

“吾讓爾料理雜事,不曾想,宅中原來已經捉襟見肘到這般地步,竟連頓新鮮飯菜都吃不上。”

莊檀靜的嗓音沉靜如水,分明和往常并不不同,偏讓陳管事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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