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吃味兒

黎青黛發現莊檀靜繁忙了許多, 白日裏見不着人影,時常與府中幕僚商議到深夜。

有時,莊檀靜回來得晚, 睡意迷離的黎青黛嫌他冷, 蜷縮進床裏側,不自覺離他遠遠的。

看着黎青黛呼吸均勻酣睡的模樣,很是乖巧, 莊檀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 她夢中蹙了蹙眉,他便不再鬧她。

盡管莊檀靜不習慣與旁人同床共枕, 但只要想到同他在一處的是黎青黛,他覺着,也并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他不懂情愛,甚至也曾對情不屑一顧,可時至今日,初涉情愛,他茫然了,為此寫信求教過老友卓其山。卓其山在心中笑他,你也有為情困惑的時候。

因那人歡喜而跟着歡喜, 因那人身處險境而擔憂。倘若一日不見那人,便會覺着心間空落落的,見了那人之後, 胸中的煩悶躁郁頓時煙消雲散……情之一字難解,但大抵是如此吧?

次日一早, 黎青黛的身側是空的, 餘溫已經散去。

即便是再遲鈍, 黎青黛也隐隐約約能感受到風雲湧動, 有翻天覆地的大事要發生。但莊檀靜很少會在她面前提起政務,黎青黛也裝作不知道。

然而黎青黛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偶然間,黎青黛發現莊檀靜其實睡眠極淺,夜間她翻個身,他也會警醒。可莊檀靜在黎青黛面前維持着盡量平和的面貌,就在黎青黛以為他已經恢複正常時,卻遇到了令她心驚的場面。

有天夜裏,黎青黛口渴醒來,卻窺見莊檀靜坐在錦帳外,默然地擦拭長劍。霜白的月華透過紗窗,烏黑如雲的長發垂落在他肩頭,他整個人被淡淡月光籠罩住,動作斯文優雅,如若忽略他手中握住的是劍,會叫人以為他誤落凡塵,月下撫琴的谪仙。

森寒之氣竄上黎青黛的背脊,她呼吸微亂,呆愣愣地望着他,不覺間汗毛豎起。

似是察覺她醒了,莊檀靜擡眼,望着她這處,不緊不慢地把劍收回劍鞘,起身向她緩步而來。

“醒了?”他掀開床帳,深沉的眼眸盛着月的清輝。

不敢對上他的目光,黎青黛心提了起來,別過臉,悶聲道:“口渴得緊,想喝水。”

俄頃,就見莊檀靜就端了杯溫水過來,黎青黛接過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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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結了一番,黎青黛忍着懼意,還是開口問了,“方才,你在做什麽?”

莊檀靜俯身,指尖輕柔,幫她将貼在面頰的幾縷發絲挂在耳後,用極其平靜的口吻說,“你不是都瞧見了麽?從前,我稍稍睡沉了些,刺客的刀劍便到了枕邊,自此以後,我的床榻邊就懸着一把劍。每至深夜無眠時,瞥一眼床邊的劍,能使我能安心下來。”

他這樣的人,是不配睡得安穩的。

興許因為面對的人是她,他才有興致說出這些話。

而後,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的異樣,“吓着你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莫怕,我永遠不會拿劍對着你的。”

只要你肯聽話。

惶恐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憐憫。黎青黛年少時受過不少白眼和排擠,也有過怨恨,但因為有師父的悉心教導和呵護,黎青黛的心中始終對這世間抱有善意,懷有仁心。

師父說過,別人怎麽待你,那是他們的事,不要理會,不要在意,若別人想害你,你要會反擊,只是切莫傷天害理,無端害人。可當黎青黛到建康走一遭後,發現這滾滾塵世本就有諸多不可理喻,你不欲去害他人,他人卻處心積慮想着怎麽傷你性命。

黎青黛五味雜陳地望着莊檀靜,壓住心底的涼意。她嘆息,雙手環住他勁瘦的腰,埋進他的胸口,呼吸着獨屬于他的清淺氣息,悶悶地嗯了一聲,“往後你可不能再這般吓人了,怪叫人害怕的。”

冷峻的眉眼凝聚了柔和的光,莊檀靜撫摸着她柔順的烏發,應了聲好。

在沒有認識黎青黛之前,莊檀靜只覺這世間的情愛無趣至極,床第之事更是粗鄙惡心。但在認識黎青黛之後,似乎與她親近,并不令他厭煩,反倒是有幾分愉悅。

難道這便是世人所說的情之滋味?

黎青黛打了個呵欠,眼裏蒙上一層淚霧,見天色未亮,脫口而出,問他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天還黑着,沒睡足,白日裏會沒精神的。”

她可能只是随口一問,這話裏并沒有太多關心,但不妨礙莊檀靜心間湧動着奇異的感覺,亟待着他去做些什麽去消釋。

莊檀靜傾身,在黎青黛的額間落下一吻,無關任何情|欲,而後微涼的唇往下,捧起她的臉,與她唇齒相依。

突如其來的吻,徹底趕跑了黎青黛的瞌睡蟲。她睜圓了杏眸,腦子混沌,着實想不明白,為何會演變成現在這狀況。

待一吻畢,黎青黛就如蒸熟的蝦米,渾身發軟,仿佛連呼吸都是燙的。

看着她唇瓣水潤嫣紅,眼裏迷迷糊糊,好似很好欺負的樣子,莊檀靜用拇指擦去她唇邊的水跡,倏爾一陣輕笑。

黎青黛羞憤地推他一把,把自己埋進柔軟的錦被中,不肯再看他。

莊檀靜将她從被中撈出,态度強硬地與她纖細的手十指交纏,緊扣住不放。

昏暗中,莊檀靜眼眸一沉。

黎青黛,你愈是那麽容易心軟,會讓我愈發貪心的。

莊檀靜得空了就來陪黎青黛,奇珍異寶、華美衣飾都毫不吝啬地通通送與她,閑暇同她說說話,雖然她不大樂意搭理他。

忍冬和徐老媪說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莊檀靜一般大方愛惜女子的郎君,這世上已然不多。

可她們哪裏能知道,她不能出門,不能見友人,莊檀靜恨不得将她鎖住,不叫外人看見,心裏唯有他一人才好。她好像成了他的所有物,不能忤逆他的心意,獻血喘不過氣來。

從旁人眼中,兩人分明是親密無間,但唯有他們自己清楚,其實是心思各異,同床異夢。

莊檀靜處理公文,黎青黛則在一旁捧着醫書研讀。

門外突然響起曲梧游的聲音,“郎君,何将軍的下屬蕭君堯求見。”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黎青黛呼吸微滞,手裏的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莊檀靜瞥了眼她,不動聲色道:“帶人進來。”

婢女将紗帳放下,蕭君堯被人引了進來,隔着層朦胧的紗帳,他躬身行禮,有條不紊地何成斌交代的事說出,并将何成斌的親筆書信奉上。

“……戴均率衆流民進駐京口……似有不臣之心。”當初南陽王叛亂,勢不可擋,梁帝所倚重的卓懷卻被擊潰,恰逢流民帥異軍突起,護衛京師,給莊檀靜統領的軍隊争取了時間,才能一舉殲滅反賊,卓懷便和戴筠為首的流民帥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無意間瞟見莊檀靜身邊好像還坐着個女子,身形與黎青黛頗為相像,蕭君堯晃了晃神,原本流利的話語變得磕絆,還說錯了幾個字。

黎青黛神情恍惚,像是對紗帳對面的人望眼欲穿。

他們的表情莊檀靜都盡收眼中,他譏诮地勾起唇,倒顯得是他棒打鴛鴦了。

莊檀靜抓住黎青黛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帶入懷中。

她冷不防驚呼一聲,醫書也随之落地。

她的呼聲不大,但被蕭君堯捕捉到了,剎那間,他的宛如被人揪住。

不對,青黛不是早逃出去了麽,那名女子,應當不是她。蕭君堯自我安慰。

上回黎青黛出逃,其中未必沒有蕭君堯的一份力,莊檀靜心知肚明,只是因她而有所顧慮,不予計較。

黎青黛手指緊攥住莊檀靜的衣袖,睜着濕漉漉的雙眼懇求他。

終歸是舍不得她傷心的,莊檀靜并未為難蕭君堯,而是放他回去。

師父教會她如何治療人身體上的病症,卻不曾告訴她心上的病該怎樣去治。

但她不知曉,莊檀靜早就病入膏肓,而她自己卻是他的藥。

莊檀靜勾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望着他的眼睛,語氣平淡,“你很在意他?”

一種陌生且奇異的情緒漫上他的心頭,好似名為嫉妒。

相識許久,黎青黛能看出,他身上洩露的隐隐殺機,她心神緊繃,唯恐說錯一句話,只能盡力穩住他,“我與蕭君堯自幼一同長大,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年少時被人欺負,一如兄長般護我,是他在為我出頭,我很是感激他。 ”

黎青黛無所畏懼地和他對視,用盡量輕松的語調徐徐道:“話說起來,若我與蕭君堯在一處,老是吵吵鬧鬧,就沒一刻消停的。蕭君堯仗着比我大半歲,時而拿我當小弟差使,讓我代他做功課,讨厭得很。”

莊檀靜默然,聽着她訴說從前。

他确實不會對蕭君堯做些什麽,不為其他,只是不願叫她傷心。莫非情會讓人昏了頭腦,讓向來肆無忌憚的他變得束手束腳?

但名為嫉妒的情緒的的确确提醒他,過去十數載,陪在黎青黛身畔的,是蕭君堯;參與黎青黛過去的,也是蕭君堯;能得到黎青黛信任的人,還是蕭君堯……他們是青梅竹馬,曾經兩小無猜,而他呢,他又算什麽?

察覺到莊檀靜情緒不對,黎青黛心口一緊,忙仰頭親了親他面頰,戲谑道:“你何故不說話,難不成是吃味兒了?”

莊檀靜捏着綿軟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淡然道:“确實如此。”

他竟然會承認嫉妒?

黎青黛驀地一僵,一時間不知作何答複。

作者有話說:

真不好意思,我碼字速度跟龜爬似的,從下午四點寫到淩晨十二點,才寫了三千多,嗚嗚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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