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做些交換
夜涼如水,明月高懸。
溫月聲從高臺上下來時,陸家的小厮已經候在了一旁。
“見過郡主。”他快步上前,低聲道:“小的是陸将軍身邊的夏随。”
邊疆不可無人,武鬥結束之後,陸庭玉就離開了京城。
如今還留在了京城的陸将軍,則是陸庭玉的弟弟,陸紅櫻的孿生哥哥陸青淮。
陸青淮這次傷得太重,原是打算留在京中,将傷勢養好再折返邊疆。
但在入京後,他傷勢驟然加重,至陸庭玉離京時,陸青淮已是徹底陷入了昏迷中。
陸庭玉必須得要離開,然陸家目前能夠主事的,只有陸紅櫻。
陸紅櫻這幾日皆守在陸青淮身邊,宮中的禦醫來了一波又一波,卻都對陸青淮的狀況束手無策。
陸紅櫻情急之下,想到了周曼娘,便将周曼娘請了過去。
周曼娘仔細看過陸青淮的情況後,懷疑陸青淮是中了毒。
但那毒性詭異,她也是第一次見。
眼下別無他法,她只能摸索着,根據毒性試着調配了解藥。
但……
夏随低聲道:“周小姐說,所調配出的解藥中,含有劇毒。”
光就這幾天內,周曼娘所寫的解藥方子,便足有高高一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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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前往校場來找溫月聲前,終是得出了最契合毒性的藥方。
然幾乎是剛寫出來,周曼娘就發現了不對。
說是解藥,但這得出的藥方,本身就是劇毒之物。
她這份解藥的争議性太強,以至于溫月聲在趕往了陸府之後,這邊還在争論。
“……以陸将軍眼下的身體狀況,若服下此藥,只怕會立刻毒發身亡。”
“可不用這份解藥,王禦醫可有能解此毒的辦法?”
對方沉默了許久後道:“短時間內,很難研制出解毒之法。”
“但若是趁着眼下還有機會,将中毒的部位切掉,阻止毒性蔓延的話,陸将軍或許還能夠有一線生機。”
跟王禦醫争論的那人,當下變了臉色。
“陸将軍中毒的部位,乃是他的右腿!如今兩腿都沒了知覺,你的意思是,要将他的兩條腿都斬掉?!”
這話一出,旁邊站着的高泉都是神色巨變。
陸家一門三将,數陸青淮武藝最高。
他十三歲入軍營,十六歲就立下過赫赫戰功,如今不過十七歲,竟要告知他要鋸掉雙腿?
莫說他是個武将,就算是對于尋常人,這也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
院內陷入了僵持,許久之後,王禦醫才道:“眼下再不做出決斷,過了今夜後,便是用這等辦法,怕也是保不住陸将軍的性命了。”
聞得此言,陸紅櫻幾乎站不住了。
跟王禦醫争辯的人,是邊疆的軍醫,也是最了解陸青淮身體狀況的人。
陸青淮從發覺中毒到如今,已過了近兩個月。
靠着軍醫每日裏給他施針,才拖到了如今。
但到陸庭玉離開之前,陸青淮已是徹底陷入昏迷,如他們所言,再不想辦法,陸青淮便要毒發身亡了。
這兩位,一個是宮廷禦醫,從醫數十年,一個邊疆軍醫,随軍多年,兩個人都擁有極為豐富的經驗。
但軍醫更擅長治傷,對毒了解不深,禦醫想法則偏向于保守,一切都以保住性命為重。
唯有周曼娘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寫出了一份劇毒藥方。
然在這裏,她是插不上話的。
她比不得這二人經驗豐富,所學的醫理,一部分來自于從前家中的醫女,更多的則是自己讀過的醫書。
在周府那段難熬的日子中,周曼娘大概做得最多的,就是每日整理她的醫書手冊,以及照料她在後院中開辟的一小塊藥田。
當年她與陸紅櫻相識,也是因為她上山采草藥,碰巧撞見了受傷的陸紅櫻。
和這二人比起來,她資歷淺,想法跳脫,且用藥太過大膽。
所以對于這份解藥,許多人都是持不贊同的态度。
“離毒性徹底發作,還有多久?”溫月聲進了院中,開口問道。
她的出現,讓周曼娘心中多了些底氣,她緩了口氣,輕聲道:“三日。”
“若按照王禦醫的方法來做的話,切掉陸将軍的雙腿,至少需要兩日做準備。”
斷腿,保命,這兩件事都不容易,所需時間也格外長。
也就是說,認真算下來,留給他們的時間,也僅有一日了。
陸紅櫻面色蒼白,靜坐在了邊上,她放在了腿上的手,不住地發抖。
她和陸青淮是孿生兄妹,陸青淮早她一刻鐘出生。
孿生連心,她此刻連心尖都在發抖和劇烈疼痛。
她想不到從前意氣風發的陸青淮,若醒來後發覺自己雙腿不在了,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她更想不到,如果陸青淮人不在了,她又當如何。
“用藥。”溫月聲冷聲道。
這話一出,院內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她。
王禦醫幾乎是頃刻間變了神色:“郡主,這位周小姐所制的解藥,不光用藥大膽,且制法奇特,未經過任何的驗證,若就這般給陸将軍服用的話……”
也不用等三日之後了,陸青淮怕是立即就能死亡。
陸紅櫻亦是雙目震顫,眼裏含着淚看向了她。
卻聽她道:“斬斷雙腿,可能保證毒素全清?”
周曼娘輕輕搖頭,她聲音很輕:“毒已深種,即便是斬斷雙腿,将軍體內也會留有餘毒。”
餘毒雖不致命,但會讓陸青淮一生都處于極端的痛楚中。
但無論如何,好歹命是保住了。
從陸青淮毒發至今,這似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然溫月聲卻道:“你所制的解藥給我。”
周曼娘微頓,将一個熟悉的小瓷瓶遞給了溫月聲。
溫月聲接過小瓷瓶,拔開瓶塞,藥味刺鼻,還混合了些微的血腥味。
是一種聞過就不會忘的味道。
她擡步,徑直入了房間內。
“郡主!?”這邊的人皆是神色巨變,回過了神來,皆慌忙跟了進去。
然一入內,看到的卻是溫月聲已經将瓷瓶中的解藥,灌入了陸青淮的口中。
高泉吓得腿都軟了,險些栽倒在了地上。
滿室死寂中。
溫月聲起身,行至旁邊的銅盆邊上淨手。
那邊陸青淮的身體已經抽搐了起來,她卻冷聲道:“我在昊周使臣的身上,聞到過同樣的味道。”
所有人皆擡眸看向了她。
陸紅櫻滿臉倉皇,面色近乎白得像紙一般。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溫月聲說,她聞到過這個劇毒解藥的味道。
陸紅櫻神色怔忪,卻見溫月聲那雙冷眸裏沒有任何的情緒。
她道:“四将之一的泰蘭。”
其實味道幾乎很淺,淺到尋常人不注意的話,是根本聞不到的。
但溫月聲殺性太重,對血腥味格外敏感。
武鬥之前,泰蘭根本沒受過傷,身上卻一直帶着這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床上的陸青淮嘔出了黑血,又一次昏厥了過去。
夜還很漫長。
入了九月,盛陽依舊。
因昊周使臣在京,今歲的秋日狩獵也提前了許久。
皇家狩獵場內的楓葉都未紅,狩獵便開始了。
“……今日陸青淮當真能來?”狩獵還未開始,恒廣王便皺眉問了一句。
渭陽王道:“便是今日不來,月底和親時,他也得到場。”
原因無他。
與昊周和親的人選仍未定下,其他事宜卻幾乎已經落實,包括護送公主至邊疆的将士。
這個人選,當選對邊疆熟悉的,且還是大徽格外重視之人。
與昊周使臣商議過後,定下了陸家兄弟。
但……
陸庭玉還好說,陸青淮重傷未愈,此前武鬥都沒能參加,屆時又如何去送親?
昨日宴上,昊周太子郁舜聽聞陸青淮此前也同陸庭玉一并入了京的事,便提出今日狩獵場上,想一睹陸青淮之風采。
陸青淮年少成名,十六歲時就能挽弓射箭,于紛亂的戰場上,一箭直取對方将領性命。
郁舜會有此言,倒也不意外。
但在他們都清楚陸青淮重傷的前提下,昊周此舉,便旨在試探了。
雙方都心知肚明,且如今還在和親議定的階段,今日若陸青淮不能完整地出現在了皇家狩獵場,那便是大徽露了怯。
昊周那邊,自然也好提出更多的和親要求。
而這個要求,據渭陽王觀察,多半是沖着思寧去的。
“這可如何是好,今日陸青淮若來不了,四弟,不如你去跟昊周太子說道說道,說思寧對你情深義重難以自拔,是決計不會嫁給他的!”渭陽王看向蕭缙道。
他這話一出,景康王身側的梁文昊便道:“思寧郡主待永安王不是一直都如此嗎?”
渭陽王當即笑了:“是嗎?是的吧。”
“對呀,滿京城誰人不知,思寧郡主對咱老四情深不悔呢?”他撫掌大笑,旁邊的蕭缙神色難看非常。
只他陰沉着臉,未能開口,昊周使臣已經到了。
郁舜着一身白色衣袍,面冠如玉,儀表堂堂。
領着昊周衆武将出現在狩獵場時,引來無數的目光駐留。
蕭缙神色越發難看。
原因無他,這位昊周太子,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今日右手腕間,竟也是佩戴了一串佛珠。
他看見了旁人自然也看見了。
身側幾個兄長庶弟未語,然目光卻不斷落在了他的身上。
蕭缙徹底冷下了目光。
昊周使臣已到,然陸青淮仍未露面。
恒廣王四下看了眼,問道:“陸青淮不在,那位新任的定遠将軍也不在?”
渭陽王:“這大哥可就問倒我們了,人家定遠将軍可是思寧的護衛,思寧不在,他不在不是很正常?”
話雖如此,場面上還是不太好看。
昊周今日奔着陸青淮而來,陸青淮久不出現,難免叫人生出些不好的猜測來。
天子身邊的重臣,都清楚陸青淮的事,然普通大臣卻是并不知曉的。
邊疆多年來,靠着陸家三将支撐着,其中又以陸青淮實力最強,若陸青淮出事的消息傳了出來,難免會朝野動蕩。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問出了口:“小陸将軍是何時歸京的?”
“據說是跟陸将軍一并來的。”
“那武鬥之時,怎未能見他?”
“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場武鬥事關重要,陸青淮都沒有出現,這事就不得不讓人多想。
可昊周使臣就在眼前,他們也不好将擔憂說出口。
只等到了皇帝的銮駕都已經到了,陸青淮仍舊未能現身,有些人便有點着急了。
“陸将軍怎還不來?可是路上出現了什麽事情耽誤了?”
昊周那邊,郁舜也收到了些消息。
只知道校場點兵的那一日,大将軍府去了很多人,但陸青淮真正的身體情況,就不清楚了。
算了下時間,今日是陸青淮毒發的最後一日。
若今日還拿不到解藥,陸青淮幾乎是必死的。
正逢皇帝攜衆臣入了狩獵場。
未見得陸青淮,不少人心中忐忑。
不只是今日與昊周的博弈,陸青淮若真的出了事,對整個大徽都是極大的損失。
軍中出現這樣出類拔萃的将士,尚不知要多久,和親未成,陸青淮出不得半點差錯。
靜立不安中,忽而聽到了踏踏馬蹄聲。
馬蹄聲整齊劃一,咚咚咚地敲擊在了許多人的心上。
擡頭乍見滾滾煙塵中,有人縱馬疾行而來。
隔得很遠,卻氣勢磅礴。
那為首之人,着一身金色戎裝,日光之下,那金色的甲胄光彩奪目,輕擡首,露出了那張年輕俊秀的面龐。
鮮衣怒馬少年郎,正是那不斷被人提起來的陸青淮。
這邊先是一靜,随後有人驚呼出聲:“陸将軍到了。”
場中頓時躁動了起來。
陸青淮沒事!且還不只是沒事。
原本重傷未愈,已經距離毒發只有一日時間的陸青淮,不僅還活着,甚至還能騎馬飛奔,姿态張揚。
郁舜身側的武将皆是臉色微沉。
這代表着,昊周與大徽談判,又少了一個籌碼。
郁舜則是輕頓了下,目光落在了陸青淮翻身下馬的位置,那邊停了輛馬車,旁邊站着比馬車還要高大的章玉麟。
溫月聲緩步走出馬車。
她為首,章玉麟在左,陸青淮在右。
“陸青淮怎麽是同思寧一起來的?”渭陽王眯着眼睛,問了一句。
恒廣王沉聲道:“當是路上碰到便一起來了,怎麽,你該不會覺得,陸青淮也是思寧的護衛吧?”
然跟渭陽王有一樣想法的人不再少數,尤其是一些清楚內情的人。
尤其陸青淮此人,性格是出了名的桀骜難馴,如今卻這般乖順地走在了溫月聲身後……
蕭缙眼眸幽沉,目光落在了那為首之人的身上。
今日狩獵,溫月聲卻并未穿騎裝,行至跟前,他聽到渭陽王問她:“思寧,你騎裝呢?”
溫月聲道:“我不殺生。”
渭陽王:……
好,她來狩獵場禮佛來了。
她身邊的陸青淮步履生風,容貌出衆,身上還帶有少年人獨具的風采,然走了兩步,就聽溫月聲面無表情地道:“不疼?”
陸青淮臉一僵。
疼,他快疼死了。
就剛才,還沒到皇家獵場前,他還病歪歪地躺在了溫月聲的馬車裏。
他疼得要死,溫月聲那婢女還道:“陸将軍離遠些,我們家郡主不喜與他人觸碰。”
好一個不喜他人觸碰。
那天他被那巫蠱之毒折磨得幾欲死的時候,不是她掐着他下巴給他灌的藥?
溫月聲簡直沒有人性。
但陸青淮是誰,他是邊疆戰神,他能讓這疼打倒?
他就算是疼死了,也要從馬車上爬下來,騎馬登場。
叫郁舜老狗好好看看,他活得比郁舜的老命還要長。
也不知如今正值盛年,堪堪二十六歲的昊周太子郁舜,知曉陸青淮私底下叫他老狗,會是一種何等的心情了。
溫月聲擡步欲走,卻見陸青淮站住不動了。
她掃了他一眼,就聽陸青淮小聲跟章玉麟道:“章哥,你扶着我點,我好像站不太穩。”
谷雨:……
“陸将軍,你這樣回去,傷口撕裂了的話,曼娘會生氣的吧?”章玉麟撓了撓頭。
陸青淮:?
溫月聲身邊的人跟她一樣沒有人性,那個周曼娘,前一日他吐得想死,她還讓人給他灌苦藥。
吐了再喝,吐了還有。
喝得他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藥了。
他一邊龇牙咧嘴喊着疼,一邊佯裝無事,靠着章玉麟的力量,一路進了皇家狩獵場。
陸青淮受傷的事,發生在昊周使臣入京之前。
作為兩國博弈的籌碼,如今他完好無整地出現,讓許多人暗中都松了一口氣。
皇帝道:“朕聽聞你前些日子受了傷,如今傷勢可好全了?”
“回皇上的話,臣已無礙。”陸青淮神色如常地道。
“既是受了傷,今日的狩獵就不必勉強了。”
目的已經達到,陸青淮的身體情況也确實撐不下來整場狩獵。
他應下,轉身欲走。
章玉麟正準備伸手去扶他,就見這人瞬間直起了腰,面色沉靜步履從容得好像他大哥一樣,章玉麟擡眼,見得昊周太子到了跟前。
陸青淮對郁舜正色道:“太子殿下,別來無恙。”
郁舜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溫月聲的身上:“原以為,還能以解藥與郡主做些交換。”
陸青淮:……
拿他的命跟人做交換是吧?
老狗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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