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姜辣羹
不過知道謝氏淩波在尚食局也無用,因為那時委實忙,為了查出真相,也就顧不得找人的事了。但卻又在無意間得知了韓謹出賣謝淩波的內情。
因我那弟兄王勇的确是被冤枉的,打死人的也真是大長公主府的人,不過他并不是公主府的家奴,而是公主最寵愛的面首,姓方名世傑,家世并不如何出衆,雖說是右屯衛的羽林軍卻又因武藝不精而總不得升遷,若不是得了大長公主青眼只怕一世也不會出頭。大約是從前不得志,壓抑得狠了,才會這樣飛揚跋扈。
案子的文書由韓謹寫好了呈上去,又過去了大半月也不見先帝批複。
刑獄訴訟本不是我管轄,自然不好直接去找先帝相問,只有在同姨夫一道去看望表姐之時才想着旁敲側擊。
“皇後殿下,至尊最近……很忙麽?”雖然位高權重,但內宮也不是随便進的,表姐見到姨夫很是開心,當下留了飯,還再三要我也一道留下。可我沒什麽胃口,趁着菜還沒布齊,便先開口問了。
表姐有些疑惑,“大家近來批折子一如尋常,也不見特別忙。阿耶,最近朝中有什麽大事?”
姨夫思忖片刻,當是猜出我所問為何,眼也不擡,“并無大事。即便有些瑣事卻也不需要至尊煩心,要不然,養着門下省那起子人都是吃白飯的不成?”
或許是也想明白了,表姐忽地肅容道:“阿徵,你問的是方世傑的事吧?這事大家與我提過,若是你說起,叫我千萬回了。”
“至尊特意囑咐?”飯也顧不上吃,我又驚又氣。
表姐嘆了口氣,“大長公主到底是大家的親姑姑,大家如何能與她為難?”
“可……”
“好了,食不言寝不語,堂堂皇後與宣威将軍,吵吵嚷嚷成何體統!”我還想問,姨夫卻忽地出聲喝止。
不得已,我只好閉嘴,食不知味地火速吃了飯,然後告辭出了椒房殿。
“阿徵!”想不到姨夫也這麽快告辭,還叫住了我,“方世傑一案,到此為止,莫要再多管閑事。也莫要再與那個韓謹親近,雖然現在至尊十分寵他,可到底沒什麽根底,有朝一日陛下厭棄了他,也極可能遷怒于你。”
我與韓謹本就不親近,有交集也是為了謝淩波,何況至尊厭棄他與我什麽相幹,本來我也不指望能得聖心。不過……“姨夫此言差矣,那王勇是我骁騎營的人,白白被人推出去頂罪,哪能不管?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大長公主可是至尊的親姑姑,至尊都要敬着幾分,你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官銜,何德何能敢與皇親國戚為難!”姨夫鐵青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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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論皇親國戚,我難道不是?“姨夫可是清河崔氏的家主,五姓七望之首,天子尚且不曾放在眼裏,何況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大長公主?至尊可是那徇私枉法的昏君麽?”我冷笑。
為了王勇之事,我已然動用了能用的所有關系。不過其他人加起來也比不上姨夫一半的權勢。我許久不曾與姨夫好好說話,但好歹為了王勇求了一求,不料姨夫斷然拒絕。然而姨夫又不是仗勢欺人的,曾經太原王氏家的小兒子□□了一個賣唱的女子而致使其自盡,那女子的老父攔了姨夫的轎子告狀,姨夫可是半點沒推脫,不惜與太原王氏交惡,懲辦了那無惡不作的小子。如今不過是大長公主的面首,就百般推脫了。
日前想着再去求一回,不過未及通報,還沒走進書房,便聽到了裏面毫不遮掩的争執聲。
“不就是一個面首,沒出身沒背景,大長公主怎就這麽看重?”這是姨夫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大長公主也在裏面。
“我2就是瞧得起那方世傑,礙了谯國公什麽事?”大長公主我幾乎沒見過,即便有幾面也只是遠遠地瞧個模樣,依稀記得是個保養得宜的美人,看着也十分端莊,卻不料如此蠻不講理。
“可方世傑殺了人,依律當斬,大長公主為何要一意包庇?”
“為什麽?難道谯國公不知道嗎?殺了方世傑,我再去哪裏尋一個與國公生得如此相似、卻又對我百依百順的小郎君來?”
與姨夫生得相似?不只是我,怕是裏面的姨夫都愣了,許久不曾說話。半晌,姨夫重重嘆了口氣,“這是何苦?”
“何苦?谯國公,你自是又娶了範陽盧氏的大小姐,與她兩情缱绻夫妻恩愛,卻以為天下人皆如
你一般如此薄情寡性麽?”大長公主拔高了音調,厲聲質問。
“阿昭……”姨夫與大長公主果然有舊,若不然怎麽連閨名也喊出來了,“是我對不住你……可殺人償命……事後我再送你十個美少年,如何?”
“谯國公以為如何呢?啊,既然這樣講,谯國公當然覺得這個主意是極好的。”大長公主笑起來,“崔槐,你是在求我嗎?”
姨夫一向高傲得很,當然說不出求字來。
“你堂堂清河崔氏家主竟然也會求我?也不知是誰當年嫌棄我們楚家有胡人血統、即便當了皇帝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連娶我過門也不願意,如今竟然為了一個沒權沒勢的人來求我?還求着我剜去我心尖上的肉……我憑什麽答應你?”大長公主的語氣似乎開始變得瘋狂。
“阿昭……”
“你既要了我的身子,又……最後卻因我不是五姓女而迎娶了盧氏女,害我不得不匆匆嫁到韋家。韋家不如你們五姓,卻也是關中大族,若不是急于求取權勢,也不會把我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放在眼裏,更別說我并非完璧!韋恒又不是什麽賢德之輩,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就知道與那些歌姬舞女厮混,半點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好不容易盼死了他,可以自己開府,養一兩個可心的人,谯國公,你卻一心要他死!我不許!崔槐,你記好了,這是你欠我的!你欠了我二十多年,也該償還了吧!”大長公主的聲音拔得越來越高,就仿佛心中的一團火開始熊熊燃燒,終于再也包不住,要将她和她身邊的所有人都一起焚燒殆盡。
“阿昭,對不起你的是我,可那王勇無辜,何況阿徵……日日追着我翻案……”
“谯國公權傾朝野,怎麽,竟連外甥也彈壓不住嗎?”大長公主嗤笑一聲,“好歹……我也是大家的嫡親姑姑,若是你真敢動方世傑,呵,那你就試試吧。”
從一開始姨夫一句重話沒敢和大長公主說開始,我就知道姨夫終究是不會答應幫我的。想來他是後悔得狠了,一心想着補償吧。是啊,王勇不過是個窮小子,父親早亡,母親重病在床,死了他一個怎麽不強過得罪大長公主。
只是那天我走得快,又沒驚動任何人,姨夫并不知道他已然露底,只是板着臉訓我,“不該你管的是就不要插手!素日與郢王走得近就已經惹得至尊很不滿了,現在又要與大長公主過不去,你是不是想惹得至尊不顧情面斬了你才消停?”
一提起郢王,我心裏的火氣便更大。在那時候,我一直認為高宗在世是郢王楚煊便已被立為太子,而先帝楚烨只是區區一個臨淄王,而就是在娶了表姐、得到姨夫支持之後先帝才漸漸升作魏王,高宗也廢了楚煊的太子之位改封郢王。高宗駕崩前似有重立太子之意,只是在某日宣召魏王進宮後忽然駕崩,而姨夫則捧出了禮魏王為帝的遺诏,先帝這才做了皇帝。只是遺诏究竟是不是這樣寫的,旁人也不知道了。我深疑那是姨夫與先帝矯诏篡位,故而在那之後一直在疏遠他們而親近郢王。只是因為從前郢王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與我一道征讨過高句麗,有袍澤之誼,姨夫與先帝又深知我實是個性情中人,才并未懷疑我有什麽異心。
“姨夫放心,即便惹怒了至尊,也不會牽連崔家。”說完我便大步走了。我從來不是個懂禮數的人,從前不高興了便扭頭就走的事也做了不少,不差這一回。
只是這一走我卻不是出宮,而是去了紫微殿,聽說先帝在那裏批折子。
“小霍将軍來了。”先帝的太監總管是徐安泰,歲數有些大了,真是老成了精,“大家在裏面批折子呢,一時半會可能抽不出空來。”
先帝與表姐的感情并不好,因為姨夫的緣故,總覺得受制于人。可表姐都得了吩咐,徐安泰這裏自然是不會少的。先帝是真不想見我。
“無妨,勞徐公公通傳一聲,我在這裏等至尊忙完。”我壓抑着脾氣。
徐安泰看我一眼,譏諷之意顯而易見,“那好,奴婢就替将軍通傳一聲。至于大家見是不見,就不是奴婢能做主的了。”
我客客氣氣地道:“有勞公公。”
其實我生來聽力就要比常人靈敏許多,又從小練武,許多細小的響動我都能聽見。紫微殿的牆其實很厚,我站在階下,離屋裏也甚遠,但先帝與徐安泰的對話依舊傳入了耳中。徐安泰只說了句“小霍将軍來了”,先帝便冷嗤一聲,“那便讓他等着吧,朕不會見他的。”
我在殿外站了近兩個時辰,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徐安泰勸我幾次也只當沒聽見。那日天色一直不好,陰沉沉的,直到傍晚時分,一場雨終于落了下來。
都已經深秋十月,雨自然是冰冷入骨的,徐安泰撐了傘出來,急道:“将軍,您這是何苦呢?大家不會見的,還是回去吧。這個時候淋雨可不是玩的,要是有個好歹,皇後可要心疼了。”
可我不能走,刑部已經判了下來,斬立決,行刑之期還有三日,再不求得赦免的旨意,王勇便沒命了。于是我抹了把面上的雨水,一撩衣擺,在殿前跪下,大聲道:“臣……左翊衛中郎将霍徵,求見至尊!”
“既然願意跪,那就跪着吧!”先帝也有些怒了。
而後便是一陣沉默,連搭理我的人也沒了,入耳的只有雨落在青磚上的聲音。我獨自跪在雨中,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征戰久了,身上難免有舊傷,禦醫囑咐了切忌陰冷,此刻也顧不得了。地上的濕意與寒意順着膝蓋、沿着骨頭縫爬上來,簡直要将人凍住。我卻只能咬牙,告訴自己,不能放棄,王勇還指着我去救。
那時的自己倒真是重情重義,為了袍澤兄弟都敢去忤逆先帝與姨夫。誰知道我最後還能做出弑君弑親弑友的事來?
許久之後,一把雨傘遮在我頭上,我也是過了許久才感覺到似乎沒再被雨水打到,遲緩地擡頭去看,便見了那穿着淺緋袍服的人,卻因雨水糊了眼而一時沒辨清那是誰。直到他開口叫我,我才知道那是韓謹。
“聽說将軍跪了許久,某趕快來了。将軍快回去吧,小心落了病根。剩下的事,交給某吧。”韓謹的關切倒是很真誠。
我卻固執地搖頭,“不,至尊不赦免王勇,我絕不走。”
“将軍……”
“韓郎來了?大家請您進去呢,您是讀書人,不敢淋雨,仔細大家心疼。”果然是深受聖寵的,等閑中官見了朝臣必是以官職或爵位相稱,這倒好,徐安泰都直接叫韓郎了。
韓謹有些窘迫,卻不敢違抗聖意,只是朝我擔憂地忘了一眼,便跟着徐安泰進了殿。
“微臣韓謹,見過至尊……唔……”
“冒雨趕來作甚,手都凍成了這樣,朕給你捂捂。”
“至尊……嗯……小霍将軍還在外面……”
“怕什麽,他離得遠……”
我并沒有聽壁角的習慣,只是這聲音入耳來實在躲不掉。一陣濡濕的纏綿之聲傳來,我那時雖未娶親,但也是曾被軍中幾個混小子帶去過煙花巷見識過,哪裏不知道裏面是在幹什麽,當即便是一愣——難怪姨夫說起韓謹頗得聖寵之時那樣不屑,原來是這樣寵的。只是韓謹看起來不帶一絲媚态,在朝中也從沒什麽恃寵而驕的傳聞,倒是能幹踏實的美名更盛,或許是聖命難違。
又是許久之後,先帝喘息稍定,問道:“說吧,趕來做什麽?”
“和……小霍将軍所求一樣……”混合在窸窸窣窣的收拾衣物聲音中的,是韓謹小心翼翼的回答。
先帝頓了頓,“哦?朕竟不知,阿謹幾時與伯英這樣要好了,巴巴趕來給他求情。”
伯英是我的表字,親近的人是不會叫的。先帝這樣一叫,親疏立見。
韓謹立刻誠惶誠恐地道:“至尊明鑒,臣與小霍将軍……只是那王勇殺人一案确有隐情,殺人者
本就是方世傑,不可冤枉好人。”
“那麽阿謹是要朕與姑母為難了?”先帝似笑非笑地說着。
“臣不敢……只是公道如此……”
“公道?好,朕竟忘了,阿謹是讀正經聖賢書的人,求的可不就是個是非公道麽?”
“至尊……應允了?”
“阿謹都開口了,朕要是再包庇真兇,豈不是昏庸至極?”
“那小霍将軍……”
“且讓他跪着,也長長記性,看下次敢不敢這麽莽撞。”先帝冷哼一聲,“也做給姑母看看,不是因為伯英苦求,而是事實如此,衆人參奏,朕不得不秉公辦事。”
“至尊聖明……啊!”
“哈,在阿謹面前,朕不僅是個昏君,還是個好色之徒。”先帝低聲笑道,“先前為了狀元之位、為了你阿耶的京兆縣令之位,你都賣了你那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表妹,忍心讓內衛去你家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人抓入掖庭。如今朕許了你一條人命,你說,怎麽報答朕呢?”
韓謹沒有說話,或許是因為屈辱。
後來我與韓謹和淩波都熟絡之後,知道韓謹從小就是個正人君子,而他爹娘最是貪得無厭的,因為知道兒子有些才華,便生出許多不安分,比如為家裏謀求權利與富貴。韓謹對淩波怎樣深情我是見識過了,若不是逼不得已,也不會說出淩波藏身他家。何況堂堂七尺昂藏,誰甘願雌伏他人身下呢?
只是當時我十分震驚亦十分不屑,原來謝淩波明明都逃出生天了卻又被抓入宮中是因為他的出賣。謝淩波何罪之有,先帝本已不計較了,又把這事翻了出來。韓謹也是,為了狀元之位,竟出賣女子,聖賢書都讀到了狗肚子上。
“怎麽?你後悔了?”至尊的聲音有些愠怒。
“臣不敢……”韓謹連忙請罪,“至尊說,要怎麽報償?”
“那就……肉|償吧!”
又是一陣□□,聽得我頭昏腦漲。只是先帝沒開口,我也不能起來。
好在沒過許久,就來了個宮人,撐了一把油紙傘,提着食盒,“小霍将軍,婢子是皇後殿下遣來的。皇後怕您着涼,命婢子為将軍送傷寒藥與姜辣羹驅寒。”
我打量她幾眼,并不是我熟識的宮人,但她那清冷的眉目卻又莫名有些熟悉,“你……是椒房殿的?叫什麽名字?”
“婢子謝淩波,不是椒房殿的宮人。”
謝淩波?!我一下子激動起來,卻又有所顧忌不敢直言,只能問,“你在尚食局司膳司當差?”
謝淩波愣了一愣,“回将軍,婢子是司藥司的掌藥。”
我那時糊塗了,竟不記得宮人時常四處調動,只覺得那就是個重名的不相幹的人。心裏還有一絲慶幸,聽先帝那意思,韓謹與謝淩波是互生情愫的,若是真的謝淩波在這裏,聽見韓謹出賣了她,又聽見韓謹承歡于龍床之上,只怕是要傷心得肝腸寸斷了吧。
“将軍,姜辣羹要涼了,請趁熱喝了吧。”謝淩波一手撐傘,一手打開食盒,将那一碗金黃噴香
的魚羹送到我面前。
我也是凍得狠了,接過來喝了一口,一股鮮香混着一股強烈的辣味在口中炸開,很快就流竄到四肢百骸,身子便一下子暖和起來。這姜辣羹實在香,只是宮裏也沒見人這麽做過。
“是皇後命人做的?”
“回将軍,藥是皇後命人備的,姜辣羹卻是婢子自作主張做來的。”謝淩波不卑不亢地道,“将軍許久沒吃東西,陡然間吃進油膩的大菜的只怕會傷胃,不如先喝點羹湯緩一緩。姜也是驅寒的,輔以這藥,倒是相得益彰。”
“多謝娘子。”我倒是很感動,“娘子為何……”
謝淩波的眼神黯了一黯,頰邊卻掠過一絲緋紅,“将軍曾經救過婢子,讓婢子免于被杖死的結局。”
我仔細想了一想,原來是她,“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婢子替将軍做魚羹,也不過舉手之勞。”謝淩波淡淡一笑。
只是我當時怎麽也沒想到,若是當時我沒有多管那一趟閑事,而淩波也沒有想着要回報,只怕後面的所有事都會變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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