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銀夾花平截

王勇的案子,先帝到底是改判了。只是大長公主因此發了大脾氣,而大長公主之子、左翊衛将軍也便是我的頂頭上司韋之遙則是因為此事而常與我使絆子。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不過那日表姐遣人送傷寒湯的情誼,卻是不能忽視的。

雖然姨夫一心醉心權勢,表姐從小養在高門現在又貴為皇後,但她倒是沒養成名門望族的子女常有的傲氣,不管是對誰都十分和氣十分友善。而我這表姐模樣僅是清秀,雖然從小也學習詩禮舞樂但沒什麽才氣,女工聽姨母說也是勉強,可以說除了脾氣好些便再沒長處,若不是因為姨夫,是斷然做不了皇後的。除了姨夫的關系,至尊也因為表姐不能陪他吟詩作賦更不能陪她騎馬射箭而一直對她淡淡的。表姐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做皇後實在做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那日為了我這個從小就不聽話的弟弟,表姐竟然敢在至尊的氣頭上遣人來給我送東西,我倒是十分感動,那段時間去看望她的時間也便多些了。畢竟先帝有過特許,皇後的家人是可以随意入宮探望的,我也算她的家人。

表姐自小體弱,又因常年憂思,召見禦醫與司藥司的人很是勤快,我去的那些日子還能時常碰見來送藥的謝淩波。

後來聽她講過,她父親敦和公從小就教她讀書寫字,不過她卻不喜歡詩詞歌賦,而是喜歡看那些傳奇雜記,且專挑那些關于吃食的看,一有空就搗鼓着做,所以她常能做出些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菜式來。表姐吃着藥當然胃口不好,謝淩波便常帶着她做的蜜餞和點心來給表姐調和胃口,我也因此有了口福。

那一日,我又在不當值之時去了椒房殿。

其實送藥的恩情也不過如此,從前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從那之後起,我就時時放在心上,為自己頻頻去椒房殿找了個借口,連尋那謝氏的念頭都淡了。我與表姐從來都說不上幾句話,只是去椒房殿便刻意見着淩波。我與她其實也并沒有什麽可說的,只是坐在那裏看着她與表姐說話便覺得十分舒坦。

我去的時候淩波已然在了,但不止是她,連司藥、司膳與尚食都到了,聽椒房殿的宮人說,表姐幾日前喝了膳房送來的板栗肚子雞湯便一直犯惡心,只疑心是尚食局的菜做壞了,着司藥司調理許久也沒見起色,反倒是吃了司膳司送來開胃的山楂糕後便有些腹痛,着太醫來看過才知竟是有了身孕,只因山楂活血化瘀,不利孕婦,險些動了胎氣。表姐惱司藥司有許多經驗豐富的老宮人與醫婆卻并未發現端倪,而司膳司又只顧開胃卻不顧實情,才降罪兩司,連尚食也要跟着受罰。

表姐這樣罰其實有些不講理,畢竟司藥司的宮人與醫婆自然比不上禦醫醫術精湛,而表姐又是初次有孕,身體也一向弱,沒診出來也實屬正常。司膳司則更是半點幹系也不沾。只是我知道表姐一直不得寵又身居高位,太希望自己懷有龍嗣,才會格外緊張。至于先帝,他對表姐大多時候都是不管不問的,聽聞中宮有孕也只是看過一眼就走,對于表姐處罰宮人之事不置可否,我也不能求情。

但淩波專司椒房殿的湯藥,被罰得也格外狠,一氣就罰了半年的俸,還免了她掌藥一職。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表姐疲憊地讓其他人都散了,我也趁機告辭,一出殿便見到了遠遠綴在一行宮人最後的淩波。

“謝娘子。”鬼使神差地,我出聲叫她。

“小霍将軍?”她有些吃驚地回身看我,“不知将軍有何吩咐?”

她低着頭,情緒很是低落,使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與我說那是她父母頭七的樣子。被罰俸

又被降位,的确是令人難過得很,但也不至于此……我低聲道:“皇後太過在意自己的身孕,一時氣急了才……待過幾日皇後氣消了,我會求她替娘子恢複掌藥之職。”

“婢子多謝将軍好意。”她聽了神色也依舊恹恹的,眼底隐隐泛着水光,“皇後殿下本就是初次有孕,這一胎又是嫡長子,怎麽小心也不為過,婢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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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淩波本不是在乎權位之人,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如此委屈如此低落,只是因為莫名被調到司藥司已然沒有去給值宿的臣工送飯的機會,被降為普通宮人則更不敢随意走動,她一心一意希望找到韓謹而求他救自己出去,而這最後一絲希望都被掐滅,她當然傷懷。

我想了想,又道:“雖然皇後免了娘子掌藥之位,但也知道娘子做事最是細致周到,也仍舊讓年資負責椒房殿的湯藥……某還請娘子這些時日多費心思照顧皇後……”

“此乃婢子本職,将軍放心。”淩波向我施了一禮,“但婢子有一事求将軍。”

“娘子請說。”一直以來覺得淩波都是淡淡的,寵辱不驚,我也很好奇她究竟求的什麽。

“婢子懇請将軍,若有機會向皇後殿下美言,将婢子調往司膳司。”

司膳司?那個“謝淩波”所在之所?不論她為何想調往司膳司,可若是她去了,應當更方便我打聽消息。于是我毫不猶豫地道:“這是小事,若是有時機,某一定與皇後提。”

“婢子多謝将軍。”

那次提過之後,我又去了兩次椒房殿。只是時間不湊巧,沒能碰上謝淩波,我也不好驟然說起,沒的惹人生疑。

再見到謝淩波,已然是十一月中。

長安雖不如關外“八月即飛雪”,但到了這時候,已經時常下雪了,天氣冷得厲害。我怕寒氣凍着表姐,特意在偏殿熏得暖和了才進去。這一進去便遇到謝淩波因雪送藥遲了、司膳司恰好送膳早了。

那送膳的宮人有些眼熟,我大概是見過,只是一時沒想起來究竟是誰。而謝淩波似乎與她相熟,偶爾說幾句話語氣都十分輕松。

那宮人只耽了一會便向表姐請辭說是還有別宮的膳要送而離去,謝淩波卻是每次都要等着表姐喝完安胎藥才走的。不過怕藥味敗了食欲,謝淩波便請表姐用完膳再喝藥。

那食盒打開,別的也就罷了,只是一盤金銀夾花平截放得有些蹊跷。

謝淩波只瞧了一眼就變了臉色,“皇後快別動,讓人撤了這一盤吧。”

“哦?這金銀夾花平截有不妥?”表姐十分緊張。

“禀皇後,這金銀夾花平截乃是用蟹黃與蟹肉做成的。而這蟹肉雖鮮,卻是寒涼之物,又有活血祛瘀之功,對孕婦不利,尤其是蟹腳,多食極易滑胎。”

“此話當真?”表姐當真是駭得臉都白了。

謝淩波跪地行禮,“皇後剛剛診出有身孕之時,裴司藥便給了婢子一份單子,上書孕婦宜食與忌食之物,婢子天天背誦,不會有錯。”

“你說,究竟有哪些東西不宜食?”

“奴會不可食,易導致孕婦出血滑胎;螃蟹不可食;甲魚不可食,其理同螃蟹;薏米不可食,易導致宮縮而滑胎;五行草不可食,理同薏米;木耳不可食,因其活血化瘀;杏子不可食,其性大熱傷胎氣;杏仁不可食,有毒,會使胎兒窒息;紅花不可食,理同薏米;此外夾竹桃不可碰、麝香不可碰;木瓜、荔枝、柿子、人參、蜜柚、桂皮、胡椒、茴香、花椒等物都要少碰。”

謝淩波說得頭頭是道,但表姐卻是聽一句臉色便白上一分。

我隐約覺得不妙,“皇後……”

“阿環……我這裏的膳食,是否有人專門準備?”表姐忽然揚聲叫她的貼身侍女。

那叫阿環的宮人想了想,道:“禀皇後,椒房殿的吃食,都是典膳賀蘭昭親自準備,沒有旁人插手的。”

“當真?”

“當真,婢子因皇後有孕,特意問過獨孤尚食的。”

我想起來了,方才那宮人似乎就叫賀蘭昭,從前在韓謹處見過的。

“來人!将那賀蘭昭……”

“皇後息怒!”謝淩波卻是連忙叩頭,“婢子在尚食局與賀蘭典膳交好,深知她的為人,賀蘭典膳絕不會有意謀害皇嗣。”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憑什麽擔保?”一向溫和的表姐竟有些疾言厲色。

謝淩波仍舊不卑不亢,“若不是裴司藥命婢子記,婢子也不知道這些是不可食的,尤其是薏米、杏仁、木耳于常人來說都算得是補品。何況……尚食局的宮人都沒嫁人……更不知有了身孕的忌諱。”

她這話說得十分在理。何況表姐又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也不打算再找來賀蘭昭問罪。不過依舊有些心有餘悸,表姐與阿環道:“去告訴獨孤尚食,從今日起,椒房殿的吃食不要賀蘭昭負責,換個仔細的人來。”

我想起淩波前些時候求我的事,便接道:“皇後覺得謝娘子如何?”

淩波有些驚訝,向我投來感激一瞥。

表姐認真想了想,“阿徵這提議倒是很好,阿謝一向仔細我是知道的,又很會做些可口的點心。讓阿謝來照顧我的吃食再好沒有的。阿謝本來是司藥司的掌藥,被罰俸又被降職也已經夠了……

阿環,你傳話司膳司,就說命阿謝調到司膳司,為正八品掌膳。”

“婢子謝皇後!”淩波又驚又喜,連忙叩頭。

等表姐吃了午膳喝了藥又折騰許久,我與淩波才一道出了椒房殿。那盤金銀夾花平截表姐不能食,自然給了我。直到走到外面,我還拿着兩個慢慢吃着。

“婢子謝将軍美言。”淩波還要與我道謝。

“謝娘子不必客氣了,某早就答應過的。”我擺手,“只是皇後還是要拜托娘子照料了。”

“這個婢子也是答應過的,将軍不必擔心。”

“皇後的吃食本就該仔細,何況皇後眼下有孕,更當小心,至尊還多配了四個試食太監與四名老嬷嬷,這麽多人,總該有人知道螃蟹是不能送進來的。可這蟹卷子卻仍舊送到皇後面前,擺明是有恃無恐,若不是至尊點頭,哪個敢如此疏忽?謝娘子卻一語道破了,只怕……”我不由望了她一眼,“娘子可要小心啊。”

淩波愣了一下,不由失笑,“多謝将軍好意。只是無論如何,孩兒何辜?皇後的孩兒,更是至尊的孩兒,更是嫡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至尊不會如此絕情。”

怎麽不會,這可是天家,父子相争兄弟阋牆還少了嗎?

見我捏着半個快要冷透的金銀夾花平截不語,淩波便問:“将軍可是覺得不足?婢子這就去司膳司再讨點?”

“不必了,這蟹肉幹巴巴的,并不肥美,蟹黃也幾乎沒有,本就不美味何必再讨?”

“十一月本就不是吃蟹的時節,要中秋的螃蟹才好呢。”淩波輕笑。我認識她以來便極少見她笑,這一笑仿佛冰雪始解桃李初綻,甚是動人。

只是我卻被她那句話吸引……十一月本就不是吃蟹的時節……別說蟹肉并不好,只怕活蟹都難找,司膳司怎麽會想起做這道菜來的?

是了……那賀蘭昭似乎戀慕韓謹得很……韓謹又與先帝是那樣的關系……

若是先帝想除去表姐腹中的孩兒以絕後患,定然也不會自己動手。先帝的嫔妃一向都少,敢動皇後、得罪崔家的一個都沒有,也不敢假手于後妃,至于心腹宮人也犯不着這樣來犧牲。而韓謹不同,他也算是新貴,暗地又是先帝的娈寵,一切興衰榮辱都系在先帝身上,先帝若讓他做什麽自然是肝腦塗地也要做到,何況他的身份又不惹人懷疑。韓謹再誘鐘情于他的賀蘭昭為他做事……

想着想着,我忽然吓出一身冷汗。

“将軍怎麽了?”淩波高聲叫我。

“無妨……”我無奈一笑,“皇後的事,娘子盡力就好。但若有性命之虞,娘子千萬要自保。”

不怕旁人起了歪心,就怕這件事背後的人是皇帝,那表姐腹中的孩子是多半是保不住的。

這樣一個連發妻與骨肉都不放過的皇帝,當真是薄情寡性而心狠手辣,不過到底是他與姨夫手段高,最後謀得了皇位。若……這皇位給了楚煊,他是定不會做出這等殘忍的事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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