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粟面炊餅(上)

我追到李冠英的時候,他正抓着幾個百夫長訓話,讓他們集結人馬,竟是要立時出戰的架勢。

“李都督慢來!”我連忙上去阻止,“李都督是要出城迎戰?萬萬不可!”

李冠英聞聲斜了我一眼,冷聲道:“李某自己便去了,沒讓霍将軍跟着。霍将軍自便就是。”

見他就要翻身上馬,我連忙伸手拽住他的缰繩,連聲道:“李都督且慢!末将并非貪生怕死!只是您眼下急着出城,能召集多少人馬?探到突厥在何處安營了嗎?我軍什麽人裝備如何陣型如何?難道真是沖出去一頓亂砍?”

明顯能感覺到李冠英拉馬的力道松了不少,我又趁勢道:“最關鍵的問題是,就這樣走了,萬一追着突厥跑遠了,糧草補給怎麽辦?”

李冠英扭頭打量我幾眼,忽然照我肩上大力一拍,“老兵1我一時急糊塗了,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不要見怪啊。”

想來這位李都督也是性情中人,不過他能這樣爽快認錯,倒比楚煊面上和氣卻絕不悔改要強多了。我連忙擺手,“都督也是憂心我大郦江山,伯英怎敢怪罪?若說想出城殺敵,伯英也想,恨不能立刻拍馬迎戰。只是都督你想,你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殺一個不虧,殺兩個是賺,手下還有那麽多軍士,不能讓他們白白送死不是?”

“那小霍将軍有什麽高見?”李冠英瞧着我,倒真是認真詢問的語氣。

我看了一眼旁邊還在慌亂着集合的軍士,說道:“此處人多口雜講不明白,都督還是命他們先散了,我們回帳裏去聊。”

李冠英略想了想,到底還是高聲對手下人道:“都先散了,先回去歇息!等會有你們打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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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李冠英的大帳裏坐了兩個多時辰,才商議好計策。而李廣英最初與我說話之時硬邦邦的,到後來卻已是多有贊賞了,看的出來他對我還是比較認可的。

“哈哈,伯英果然足智多謀,不愧是謝将軍的弟子。”他爽朗大笑。

謝将軍?我仔細想了想,他說的謝将軍大約是指師父。只是師父當将軍都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加封太子少保都有些年頭了。能叫出這個舊稱的……莫不是他與師父是舊識?“李都督什麽時候結實師父的?”

“哎呀呀,說漏嘴了說漏嘴了!”李冠英一拍腦袋,有些懊惱的樣子,“老兵我當年一入伍就是在謝将軍的帳下。謝将軍自然不會從大頭兵做起,一來就有些官階,許多人都不服氣……嗯,這些人裏面也有我。不過謝将軍不光是武藝過人,帶兵打仗更是十分厲害,幾天下來就讓我們一幫人是不得不服。在幽州這麽多年不曾見過謝将軍,但想想他當年的風采,仍不由得心馳神往啊。”

“原來如此,伯英失敬了。”我沖他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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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冠英談性不減,也不理會我說了什麽,只是道:“在你們來檀州前,謝将軍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是你要随軍來檀州,還說你性格沖動,怕你與突厥打起來就不管不顧不要命,讓我必要時勸一勸攔一攔。我瞧那寧王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橫豎就是不出兵,你一句反駁的也沒有,也跟着不出兵,還攔着我不讓我亂來。當時我就想,謝将軍怎麽收了這麽個窩囊廢似的弟子。想不到你心裏還是有計較的,謝将軍好眼光。”

我連忙擺手,“李都督過獎。我何嘗不想早日打退突厥早日回朝?只是寧王到底是至尊親自下令

委任的主帥,軍令大過天,怎麽好公然與他反着來?哪怕心裏急得仿佛五六只爪子在胡亂抓撓,也無法呀。”

李冠英大笑:“有這麽急?急着回長安幹什麽?看媳婦?”

他這樣一說讓我忽地想到淩波,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道:“伯英尚未娶親,只是急着回去提親……”

“喲,誰家的姑娘把你勾得這麽魂不守舍?”李冠英揶揄道。

“是師父的侄女,前劍南節度使謝翊之女。”饒是這帳中就我二人,我仍舊壓低了聲音。淩波身份敏感,不敢讓其他人聽見。

李冠英的臉色也僵了僵,嘆道:“我雖然與他同為節度使,卻沒見過。不過聽人說這位謝都督也很能幹,為人又清正,和謝将軍雖然只是遠房堂兄弟,但品行才幹卻是一般無二的。聽說他是因為縱容手下渎職怠工貪贓枉法導致大軍缺了糧草補給戰敗,我是怎麽都不信的,謝将軍豈會犯這種錯?”

“誰說不是呢?”不過撺掇着先帝治罪的,卻是姨夫的親信,我不好在背後說他什麽,只能閉口不言。

好在他也不糾結這個問題,只是笑道:“陳郡謝氏曾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謝家的女兒自然不會差。好福氣啊。”

“多謝李都督。”一提到淩波,我就不免想到她那出神入化的廚藝,猛然想起我們方才還不曾讨論過糧草該怎麽辦。“李都督,此番我們是偷着出去的,糧草又該怎樣?從寧王那裏大約是撥不出來了,難道要偷麽?雖然是為了迎敵,但這話說出去……”

“真是個婦人!”李冠英不由得又罵了一聲,“範陽所轄地界的糧草我倒是可以随意調動,只是現在傳令讓人送……”

自然是來不及的。我想了想,問道:“平日駐檀州的将軍是哪位?”

李冠英一愣,“問這個幹嘛?”

“若是這位将軍人品可靠,受當地百姓愛戴……都督可以考慮從百姓處先借些糧食。不過百姓也拿不出這麽多,倒不如從本地大戶下手,征也好借也好,到時候再從別處運來還上。須得與他們言明了,若是糧草不夠,軍隊無法作戰,檀州城不保他們的私産也保不住。”

李冠英撫掌大笑:“妙啊!駐檀州的李信還成,這點事還是辦得穩妥的,我叫他馬上去辦。”

“好,如此我們就先着手準備,等糧食一到,立刻出城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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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拟定,我只覺得心裏的大石落地,走路也要輕快些。

只是一掀簾子進到帳中,我又有些郁郁——楚煊正含笑坐在我的榻上等我。

再不情願,我也只能上前見禮,“末将見過大王。”

“你我之間何必多禮,快來坐。”楚煊虛扶一把,“李都督那邊,都勸好了吧?那十二個人我做主各大二十大板放回去養傷了。兵臨城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這種時候就不要重罰軍士了吧?”

壓抑許久的火氣忽然就抑制不住了,我拍案怒道:“大王也知道兵臨城下啊!”

楚煊被我吼得愣了一愣,“伯英怎的也如此大的火氣?”

“分明是來保境安民的,不但不開城不出戰,反倒先傷起自己的百姓來,這樣的人只是輕輕放過,大王可想過城中百姓?”

楚煊盯着我敲了半晌,忽地幽幽道:“說到底,你還是惱我……”

“末将不敢。”我連忙打斷他的話頭,“大王自有考慮,不必再說了,末将都懂的。末将今後也不會再提了。”

我這樣一講,他的臉色便好了不少,喜道:“還是伯英識得大體。今日之事是我考慮欠妥了,下次不會了。”

然我卻真的沒什麽耐心跟他說話,只能生硬地打斷:“抱歉大王,時辰快到了,末将還要去巡營,便先走一步了,請您自便。”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除了大帳,橫豎他不會一直在裏面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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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李冠英又耐着性子等了三日。這三日不論楚煊說了什麽都只作不聞,以免與他吵起來。

期間突厥又來攻城一次。只是他們一路南下到此,難免人困馬乏,而檀州城又十分堅固,他們本就攻不下,加上城門口的絆馬繩鐵蒺藜與城上的滾石熱油飛箭流矢,沒有正面交手便讓他們退了。

但有一點讓我十分疑惑,我也在突厥來襲那一日登了城,本想一箭射死主帥讓他們自亂陣腳,但始終不曾找到他們的主帥。出征前先帝已經把詳細的情報給我看過,這次領兵南下的乃是突厥的一個王爺,而我也認得突厥王室的标識,是狼頭樣的,出征的時候也會鑲在帽子上。但我在城頭看了許久,也沒在突厥軍中找到帽子上有狼圖騰之人。

我私下也與李冠英說起過,但他猜測是因為我們從不開城迎戰,他們也無法突破城門,主帥便在他們的營中休息,懶得出來奔波。

第三日晚,無星無月,夜色深沉。趁兩次巡營的間隙,我悄悄去了李冠英的大帳——白日裏他給我塞了一張紙條,說是萬事俱備,可以立刻行動。

“李都督,糧草如何了?”我摸進帳後壓低聲音問他。

李冠英把我帶到裏間,指着那裏許多碼得整整齊齊的竹簍道:“時間倉促,李信軟硬兼施,弄來将近四百石。我們此次出去帶兩萬人,四百石可以撐個三四日左右。我已經發信讓就近的駐軍送糧草來了,應該可以接應上。”

“這麽多糧草,要怎麽偷偷拿出去呢?”我很是驚訝這位李信将軍的效率,卻更犯愁改如何把它們運出去而不鬧出太大動靜。

“這不必擔心。”李冠英将竹簍上蒙着的麻布一掀,露出裏面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黃色炊餅2,“虧得冀北人愛吃面不愛吃米,征來的都是麥粉粟米,李信便叫他們找人做成粟面炊餅,經得放也好帶。一會一人發上二十個,帶着就出去了。”

這倒真是個好法子,我喜道:“好!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咱們趕緊出城吧!半個時辰之後城門換防,是我的人守城,咱們那個時候走。”

“甚好。”

在這幾日我們都确定了出城人選,挑的是戰力較強行軍較快又帶熟了的幾營人。我從李冠英處出來後,就通知了這幾營的校尉,讓他們負責集合,務必在換防之之集合完畢。而李冠英也早就找好了人,自集合開始,便去找楚煊,不管說什麽事,只要能将他拖住半個時辰也就是了。

好在平時訓練都是有素的,兩萬人集合,只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只是到底在檀州城裏,沒有多少開闊的地方,校場也容不下這麽多人,只好分散在空曠的地方待命,以旗語聯絡。

那四百石粟面炊餅,便就趁着這個間隙發放完畢了。

我再次點了點出戰所需之物,抱着許久不曾出鞘的長劍倚在牆邊,就等着守城的軍士換防。幸而這些人自大得很,認為正面迎戰突厥絕不會輸,正門口也就沒有安置絆馬繩鐵蒺藜之類的障礙,否則,我們想偷着出城還要狠狠抓破腦袋想一想從哪裏走才是。

約莫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城牆上忽地探出一面紅色的小旗,有規律地搖動起來,打着“換防完畢”的信號示意我。我只覺得精神一振,忙叫身邊的旗手揮了個“知道”的信號。

城門無聲地打開,李冠英一騎當先,領着威武軍率先出城。黑壓壓的一隊人馬行進,除了壓低的整齊馬蹄聲與腳步聲,莫說是四下低語的聲音,竟連一絲咳嗽也不聞,想想我自己帶出來的兵也不過如此了。

我命旗手換了大旗,一遍又一遍地揮舞着“前進”的旗號,各營之間也有自己的旗手與指定的隊伍打着旗語交流。分散各處的隊伍竟這樣連綴着往城外行進着,絲毫沒有間斷。

待最後一隊人出城,我與旗手才翻身上馬,驅馬出城,而後旗手又朝着城上打出一連串旗語,告訴他們關門。

厚重的大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斷去了退路。

只是我也不想退。我打馬前行,越過一邊行進一邊變換陣型的隊伍,追上了領頭的李冠英。

突厥,來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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