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巧果

她們婦道人家過七夕, 我本是不該參與的。奈何今日也是淩波的生辰,哪怕我已經做了份長壽面,也依舊脫不開身。

我現在看到娉婷是有些尴尬的, 始終在思量從宮裏聽到那些話該怎麽與她講。

從春風樓訂來的酒席我都是胡亂吃了, 她們捉蜘蛛、穿針之類的習俗我更不感興趣,只是一直歪在他們特意準備的胡床上, 咬着那并不怎麽好吃的巧果。

但在孝期,她們也玩不開去, 只穿了一會針, 娉婷就坐了回來, 拿出新買的絲線,說是要給淩波打個絡子當賀禮。淩波又不擅長女紅,片刻後也坐了回來, 看着院中的小丫頭拜月鬥巧,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要不……就走了吧?好好的七夕,何必敗興呢?

然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時我并不知道先帝所說的過些時日究竟是多久, 倘若他明日便下旨而娉婷并不知道,豈不是要将謝府都掀了?

小時候師父想讓娉婷也跟着學武藝防身的,但她自己死活不肯, 大鬧一場,師父不肯便将自己鎖在房中幾日不曾出來,既不吃又不喝,誰勸她便拿着屋裏的擺件砸誰, 竟是逼得一向強勢的師父都不得不松口,從此不再提此事。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娉婷發這麽大脾氣,可實在是記憶猶新,故而實在是害怕她鬧出好歹來。

“阿徵,阿徵!”一只白淨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才勉強拉回我的心神。我順着那只手看上去,便見淩波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怎麽了?叫我什麽事?”我連忙打起精神應對。

淩波有些嗔怪地看我一眼,“方才阿姊問你,今日是回府還是仍舊住廂房?叫你許多次都不答應,在想什麽?”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都住在謝府廂房,臨時辟出來的,自然不會精致到哪去。但一心記挂着師父的身後事,也不覺得有什麽。今日師父都葬了,我也沒什麽理由要留在這裏,何況我的傷還是回自己府上養更合适。

于是我向娉婷笑道:“我也該回自己那裏去了。再看你們鬧會,我就走了。”

娉婷只是淡淡“哦”了一聲,仍舊低頭打絡子,但眼底似乎流露出一絲失落。

淩波卻問我:“阿徵,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們?”

“我何曾有什麽事?”我順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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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波卻肅了神色,“今日下午,便覺你有些反常。你的行為舉止……若強說輕浮便也罷了,但我就是隐隐覺得……你在害怕。像是為了掩飾一般,你做了……做了那些事,讓府裏的人都看見……”

我聞言面上的笑容一僵,原本撚起的巧果,也無法送進口中。無他,淩波還真是說對了。今日我拖着一身傷親手替她做長壽面鬧得阖府皆知,固然是替她賀生,但未嘗不是一種炫耀。娉婷被師父寵成那樣,轉眼之間皇帝便三言兩語将她的歸宿安排了,實在讓我害怕。我害怕有朝一日,淩波也會像她那樣,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在背後三言兩語地定奪好将來,不再屬于我。

“哎呀!”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娉婷卻忽地驚呼一聲。我與淩波都轉頭去看,原來是她方才打絡子之時一不小心扯斷了一根線。

但娉婷又平靜地續上一根,手上不停,頭也不擡,淡笑道:“的确有些古怪。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七夕,阿兄也是在的。我們家沒有女主人來主持,但阿耶也是願意讓我和丫頭們一起玩的。阿兄看着廚房裏炸出的巧果十分新奇,練完武不肯走,一定要看看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後來阿兄看見我們在院裏鬥草,還一定要一起玩。那時候阿兄也就八九歲,但手上功夫十分厲害,竟是找不到一人是他鬥草的對手。今日亦有丫鬟鬥草,卻不見你去玩了。”

這話聽得我有些尴尬,只好摸摸鼻子道:“這都多大了?難道還能那麽胡鬧?”

“可你瞧着就是心不在焉的。”娉婷終于擡頭看我一眼,眼神卻讓我有些看不懂。

我迎着她倆的眼神,心念急轉,終于還是決定先說了,“今日至尊召我進宮,同我說了一件大事……”

“什麽大事?”

“至尊想迎娉婷進宮……不日就有旨意下來。”

一時間我們三人這裏靜默得可怕。

淩波驚訝地望着我,似乎在确認我說話的真假。我向她輕輕點了點頭,以示我并沒有信口開河。

娉婷本已經又低下頭去,又霍然擡頭看我一眼,秀眉高挑,目光如電,饒是我這樣見慣生死的人,也忽地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她定定看了我一陣,忽地扭過頭,高聲道:“太簇!夷則!叫她們別處去玩,吵得我腦仁兒疼!”

侍立一旁的丫鬟愣了一愣,但仍是領命去了。

娉婷将那沒打完的絡子順手丢回放針線的框子裏,騰地站起身來,面上浮起一絲冷淡的笑意,“時間不早了,我就先回去歇着了。阿兄,你可要管事相送?”

“娉婷,至尊不是玩笑……”

“我不會去的。”娉婷冷聲打斷,“阿兄本該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她是不願的,卻不得不跟着站起身來,耐着性子勸道:“至尊主意已定……”

“主意已定?那聖旨呢?聖旨在哪裏?”娉婷半側身回來,睨了我一眼,“既然沒有聖旨,阿兄不幫着勸和,反倒直接說與我聽,這是什麽道理?莫不是覺得我謝家沒了阿耶之後便要倒了,一定要……一定要我進宮去才能保住門楣?”

我愣了愣,連忙解釋,“何曾說過是因為謝家門楣不保?”

淩波也有些焦急,“你為何不勸阻至尊?”

“我自然是勸了,只是……至尊說得有理。”

娉婷眸光一冷,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哦?難得阿兄竟會覺得至尊說得有理。我怎麽記得,從前阿兄也是十分瞧不上至尊而與六郎親近的。怎麽現在不光動手打了六郎,還會覺着至尊十分有理了?”

她又提起楚煊,我實在氣不過,忍不住吼道:“六郎六郎!娉婷你知不知道你那好六郎究竟做了什麽事?”

娉婷怔了一怔,又倔強地揚起臉來看我,“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王爺……現在都貶作縣侯了,還能做出什麽來?”

“娉婷,你也太瞧不起他了。”我只怕自己再說會忍不住罵人,便擡手揉了揉額角,疲憊地道:“淩波,你且告訴她,師父究竟是被誰害死的。”

“你說什麽?”娉婷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臉色大變。

淩波見她一副就要撲上來的樣子,連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帶到坐具上坐好,才輕聲道:“阿徵并非危言聳聽,若不是信都侯不肯開城作戰,阿徵也不至只點了兩萬兵馬便私自出城,最後中了埋伏,伯父也就不會馳援;若不是信都侯不肯開城借兵,也不至最後無計可施只能與突厥正面相抗……”

說得十分簡略,但我相信娉婷應該能聽懂是怎麽回事。但她卻是一副萬分驚訝的模樣,連聲道:“我不信!他從不在軍中,豈是說閉城便能閉城的?”

“主帥有令,誰敢不從?莫不是想早飯了?”娉婷此時還在為他開脫,我不由得怒意上湧,“為了軍功,他可以如此不擇手段。我不得不懷疑,當年他同你獻殷勤,是不是也因着……”

“你住口!”娉婷的臉色白了一白。

我卻自顧自地接下去,“他當年為了能有些軍功而不至矮上當今至尊一頭都可以投身軍營,為了得到師父的支持,當然也可以向你大獻殷勤。一旦他成了師父的乘龍快婿,師父就不得不幫他,就連那些敬仰師父的武将,也就多半成了他的助力。就算皇位已定,他也仍舊不死心,只盼能有再多些人憐他憫他,為他掙得些權勢……”

“啪——”

娉婷怒氣沖沖地上前一步,揚手就給了我一巴掌。她身手不快,但我并沒料到她會動手,也沒想着要躲。

“阿姊!”淩波連忙上前來查看我的傷勢。

我擺擺手示意無妨,只是道:“即便我猜測不真,但淩波所說沒有一字假話,若你不信,大可以問出征的将士。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莫非這時候你還在向着楚煊麽?”

娉婷半伸着手有些愣怔,大約也沒想到自己會對我動手,半晌,才咬牙道:“就算……信都侯并非良善,我也不會進宮去!阿耶難道會眼睜睜地看着我進宮去做一個普通妃子麽?”

師父自然不願……“是,謝家嫡女,怎麽也不能與人為妾。但宮中除了皇後,還有誰出身比你更高貴?誰還敢不給你面子?娉婷,你細想想,現在的世家子弟,還有誰能将你明媒正娶聘為正妻?五姓七望與王謝袁蕭互不待見,再次些的又配不上門第;皇親貴胄裏,信都侯萬萬不可,除了至尊,難道你還能想到更好的?”

娉婷擡眼看了我半晌,忽地挪開眼看向遠處,“那我寧願出家做女冠去!”

我險些要被這話氣笑了。女冠?都以為那道家是清淨地,豈不知那些女冠中最是藏污納垢,若是她真要去了,師父非氣得活過來家法伺候。我怒道:“此等大事,怎的還由着性子胡鬧?”

“婚姻乃是終身大事,阿兄一定要将我往火坑裏推麽?”娉婷一把掀了我面前的食案,“我絕不入宮!”說完便憤然轉身走了,離去之時還踩碎了好些被她掃落在地的巧果,只留下一地破碎的油面渣。

一直沒有說話的淩波見狀便要去追,我叫住她:“不必追了,娉婷脾氣上來,誰也勸不住,還是讓她自己好生想一想吧。不過……辛苦你了。”

也不知這段時日是不是領教過了,淩波十分了然地點點頭,“我知道。你臉上……疼不疼?”

“娉婷一介閨閣女子,能有多大的手勁?”我滿不在乎地說着,卻又有些心疼,“你今天生辰,卻被我攪成這個樣子,我……”

“該說的終歸要說,難道非得等到至尊降旨才……”淩波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接什麽好,只好看着一地狼藉的巧果道:“叫管事着人來收拾吧,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送你出去吧,你這樣……”

“不必不必,管事自會安排的。萬一被旁人瞧見……才真是我連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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