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局

顯徳元年三月的那個早春,很冷。

目極之遙,一面“周”字旌旗張揚招展,數千人馬便在這“周”字庇蔭之下,一一踩踏過被風吹裂的黃土。方圓百裏,除開四野偶爾的低坡錯落,只餘下這無邊曠遠,荒涼不堪。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前方行速漸緩,到得最後索性停了下來。一衆将士面面相觑,他們□□的戰馬卻已不安在先,刨蹄響鼻之聲此起彼伏。

這騷動自然沒有逃過天子耳目。不等來報,柴榮一甩披肩的貂絨大氅跳下黃蓋車輿,沉聲問道:“前方何事?”

可憐那兵士還未奔近,見皇上發問哪敢怠慢,就地一跪:

“啓禀皇上,是一個書生樣子的年輕人攔了路,說是、說是要同皇上……下一盤棋……”

氣猶未勻,意思好歹點到了位,起碼皇帝大致猜準了對方未能說全的言語。別人不敢說,他卻敢猜。這份膽魄,當今天下怕也只非他柴榮莫屬。

“下棋?”

這二個字,簡簡單單,偏生反複咀嚼,直至來到大軍最前。

相去丈遠,果見一白衣青年盤腿端坐,膝前一張棋盤,擺了紅黑棋子。河東風燥塵多,那身白衣卻仿佛沾不了半點泥濁,只在下邊墊了層薄氈,全不在意般閑适自得。

當真可謂風流無上,俾倪凡間。

柴榮不語。他在等,等對方先開口。既然找上了門,就沒有沉默是金的道理。

那青年似乎也并沒打算讓他久等,擡眼間,目光溫順,聲線柔和,傳入耳中卻是字字分明:

“這棋局,皇上可看得明白?”

柴榮只瞄了一眼棋盤,便問道:“若是朕破不了這個殘局,你會如何?”

沒有廢話,直取要害。

“皇上只消下完這局便可,其他瑣碎無需過問。皇上九五之尊,身系蒼生黎民,切勿因小失大,錯漏一步。”

挑釁者神清情淡,逼着讓人心生憎惡。

言止于此,多說無益。柴榮示意左右護衛退後,大步上前,拂袖掀衣,盤膝入座,一派坦蕩。

青年瞧他自若,輕輕一哂,不經意洩出幾分譏诮。

柴榮執紅,先走。

豈料,棋子尚未落穩,白衣青年已出了下一着。

周天子凝眉一頓,再落一子。青年如法炮制,又速出一着。

如此這般,往複來回了三十回合。青年愈迫愈緊,寸步不讓。反觀那周國天子,卻下得愈來愈慢,愈來愈難。

狂風驟起,烏雲蓋天,黑了黃土青空。

不是個好兆頭。

步步被捉,處處躊躇。此局堪稱奇妙,奇妙得令人難以取勝。

柴榮的臉色倏然與周遭融為一體,手中的紅子也再未落下。

一招長将生生罩住了所有棋路,走不出,便是死局。

死局!

狼煙四起,喊殺震天,金鼓齊鳴,千騎萬馬撼得大地顫顫巍巍。

青年身後,揚塵滾滾,蕩開了他一束發尾,青絲散潑,張揚如爪。他的目光不再和順,詭異地投出腥紅,映照了那一面書着“漢”字的旌旗……

血的顏色。漫天的血,遍地的血,“周”字旗搖搖晃晃,最終,也倒在成河的血泊之中……

蘇六從夢中驚起之時,正值四更。

耳邊響徹鼾聲,鼻端充斥稻草混合鐵鏽的怪味。一切,都與那個夢境毫無契合。

這般坐着,瞬間感到了冷。這一冷,不由得便打了個顫。已經三月了,到了夜半卻依舊寒意料峭。

一個溫暖的胸懷貼了過來,又很快分開,緊跟着蘇六身上多了一件衫衣。

“做噩夢了?”

被擠壓的低語,喑啞卻意外地溫和。

蘇六咧嘴一笑,有些局促,不敢去看對方。

“還不快睡,一會兒天亮又得趕路了。”說罷,那人“撲通”一聲倒在稻草堆上,又睡下了。

笑容自嘴角一點一點地褪去,褪完了,蘇六才悻悻躺下。忽然想起身下還壓着那人的衣服,抽出來正要遞還他,卻聽對方嘟囔了一句夢話,背過了身。

蘇六擁着那件衫衣,遠望夜空如漆似墨的黑,甘願棄了殘存的一絲睡意。

掐指算來,自投軍到現在,恰好過了一年。一年的戎馬,一年的別離。如今,他十七歲了。

天剛破曉,尖銳的軍號便吹響了整坐軍營。将士們打了雞血般一躍而起,穿衣戴甲,梳洗整掇,一忽兒便收拾停當。

何鲲将一套兵甲披頭丢給神智迷糊的蘇六,還不忘補上一腳:

“快些快些!要大夥兒等你一個不成麽?”

蘇六登時回了魂,飛快地穿好兵甲,拿上長槍圓盾,匆匆跨上戰馬跟着隊伍出發了。

這樣日複一日枯燥乏味的行軍,對于他們這群久經沙場的侍衛親兵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他們的皇上——剛剛繼承大統的周天子柴榮,甫一聽聞漢軍大舉來犯的急報,便調兵遣将,禦駕親征。這場征伐,注定動魄驚心。

然而蘇六進入親兵隊伍才不過兩個月,此前只打過幾場零星小仗,由于功夫較為出色才被調來了這裏。雖不能說吃不了苦,卻未曾如此随軍長途跋涉,這并不假。

“臭小子,昨晚不肯好好睡覺,現在怎麽,被霜打蔫了?”

身邊傳來的這個聲音,低沉厚實,與昨晚的不盡相同。蘇六憶起那時情形,不由得尴尬陪笑,他這一笑,湧出頰邊兩個酒窩,左右各一。先前在夜裏看不清楚,這會兒卻顯露無遺,整個面容頓時變得光彩鮮活。

他策馬緊走幾步,湊近那人小聲道:“鲲哥……我知道昨晚你也沒睡好。”

“你咋知道?”被喚作“鲲哥”的男子詫異地偏過頭來。他便是何鲲,此人樣貌平平,難得的是一雙濃眉添了重筆,形容粗豪。

“你昨晚打的呼嚕和平日裏的不一樣。”蘇六說着噗嗤笑出,一對酒窩愈加深刻。“鲲哥”對他翻了個白眼,兩腿一夾催馬走遠了。

可沒過多久,男子的身影又出現在蘇六視野中,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連日來餐風飲露的颠簸征程,少不得人疲馬困,大家都沒什麽氣力可以浪費了。蘇六如是想。

到了晌午用飯時候,大家都抓緊這寶貴的小憩時光,坐在道旁,啃幹糧,灌烈酒,打盹兒。一來飽肚,二來驅寒,三來解乏。

蘇六今日卻一反常态,吃了幾口幹糧便罷,擇一處角落坐了,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錦囊的收口處打了死結,這可難壞了他,折騰了半天也沒能解開。

“阿六,我來幫你。”一旁的兵士突然出言道,伸手便來拿那個錦囊。

“別動它!”蘇六觸雷一般驚喝,一手護着錦囊,一手揮掌疾推。那兵士猝不及防,失了重心跌在地下。

“我好心幫你,你怎的打人?!”

“嚷什麽!”

這廂的喧嘩驚動了馬直軍使趙匡胤。他幾步來到跟前,目光輪番飛掃蘇六等二人。

“大人,他無故毆打屬下,還不知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個兵士端的快人快語。

“那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蘇六下意識反駁,卻懵懵懂懂鑽進了套。

趙匡胤略一沉吟,攤開了手:“既然并非見不得人,可否讓本将一觀?”

豈料這蘇六置若罔聞,既不答應也不回嘴,只惶惶退後兩步,咬着唇拒不聽從。

他這一退,愈發教人生疑。縱然起初并無頂真之心,此刻卻也是騎虎難下,非究不可了。趙匡胤眉心一擰,便下令搜他的身。

“軍使大人,”這當口,另一人站了出來,“那的确不是什麽重要物件。”

趙匡胤聞言回眸,仔細打量着來人:“你是……”

“回大人話,屬下姓何名鲲。”何鲲欠身道。

趙匡胤颔首:“莫非你知他所藏何物?”

何鲲道:“屬下不知。但屬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鲲哥……”蘇六一驚。何鲲大步流星到了跟前,朝他肩上拍了兩拍。

“軍士該當服從命令。你只管拿出來無妨,也好教那些好事之徒管住他自己的嘴。”後面半句有意提了音量,那個告狀的兵士當下便黑了臉。

不知為何,何鲲的出現令蘇六頓時安心許多,猶豫了一下,重新從懷裏掏出了方才那個錦囊。

“我打不開。”他低頭嗫嚅道。

何鲲微微一笑,接過錦囊,三兩下便解開了死結,蹲下身,将囊中之物悉數倒出。

在場幾人皆凝眸屏息,齊齊盯住地下那一堆物事。

卻不過是幾顆木棋子和一張紙棋盤。

北漢軍營,白從晖都部署帳內,一室殺氣縱橫。

兩團白光正舞得霍霍有聲。

“铿铿铿……”

金鐵相格,勝負難分。饒是知道二人武鬥,卻愣是看不清一個人影。只有一黑一白,交錯于寒光之中。

但若瞧仔細些,還是能品出些許門道來。黑影出招平正,開合求穩,這便稍遜于白影一籌。那白影身姿靈動,招法多變,極盡繁複之所能。

鬥至百來回合,黑影突然向後蕩出三尺,橫戟抱拳,道:“不打了不打了,白某認輸!”

身形一緩,白影終于停下。素帛輕揚,如沐風雪,神俊容色中流露一絲意興未酣。不過轉瞬之際,神情忽爾凝重。

“将軍,你受傷了。”

白衣青年收劍入鞘,上前一把托住對方胳膊。但見其袖口處被劍氣劃開了一道寸長的口子,沾了血跡。

“怪不得你,是白某武藝不精。”說話的是一個年近不惑的方臉漢子,身着戎裝,頗具大将之風。此人正是行軍都部署白從晖,此番攻周,便由他負責指揮前線各路人馬的布署。

白衣青年撕下一條衣擺,二話不說便動手包紮起來,口中道:“将軍并非敗于武藝不精,乃是敗給了頑疾。”

白從晖愣怔了一下,道:“白某就是個痨病鬼,随它去吧,只別拖累了大軍才好。”

兩句話的功夫,白衣青年已經麻利地把他的傷口包了個嚴實。白從晖看着上好的布料就這麽屈尊成了繃帶,不由嘆道:“這些事,叫下人來做即可,何必……”

“左右到了戰場之上,哪個還能保得清爽幹淨?将軍身居要職,耽誤不得。”青年道,“除非将軍嫌棄在下粗手粗腳,護理不周。”

白從晖哈哈一笑:“雲公子言重了,白某自當謝過。”

那雲公子聞言也是一笑:“生煙不敢。既如此,咱們不妨歇息一刻,在下想請将軍看一局棋。”

他說着取來一副象棋,置棋盤于方桌,棋子順序擺開,有如設關布陣。擺好了,行揖笑道:“将軍請。”

白從晖走近一瞧,當下便看得呆了,忘了入座,只喃喃道:“這棋……妙哉!”

将、馬、車、卒,四類棋子各歸其位,黑子大半已渡河過界,勢如破竹,或捉卒,或兌車,或攔馬,或照将,将紅子逼得毫無生路。

可是,還有一步棋可以走。只有一步。

白從晖拿起一顆紅子,遲遲疑疑,反複斟酌,片刻後才落下一着。

“将軍好技藝,不過……差了一毫。”雲生煙一指“馬”字黑子,但笑不語。白從晖定睛瞠目,登時懊嘆連連:“失策,失策矣!”

原來,方才那一空實為誘敵之局,此棋一走,正落在一個微妙的位置。對方的“馬”走個日字,正可被吃,故而獻去一子,卻令紅子陷入一個長将長殺的絕境!

“此次南伐讨周,乃一舉攻破之機,許勝不許敗。那柴榮禦征沙場,身邊精兵圍衆,輕取不得。但若自左右各個擊破,吃去兩隊人馬,則可直入親騎,誘敵反撲,我軍的後備力量便可殺他個措手不及。”雲生煙娓娓說道,“因此,前鋒須用悍将開道,後方須伏足夠兵力。”

白從晖點頭道:“話雖不錯,然此番周國皇帝禦駕親征,必然同樣做足了準備,只怕……”

“将軍不必憂慮,兵法有雲,‘兵之勝負,全在勇怯’。周兵由大梁溯北而來,咱們大體可知其動向,可派少數大将鎮守,一旦發現敵情,即刻信報、殺敵,同時速派我軍将帥之最武勇者,給予迎頭痛擊,用獻血和死亡吓破他們的膽!”

說到激奮處,雲生煙用力一拍方桌。棋盤上的棋子跳了幾跳,卻一分不亂。委實拿捏得恰到好處。

白從晖彎腰越過棋盤,握住對方兩手,喜道:“雲公子妙計!待我禀明主上,定不忘提及閣下之功!”

“為将軍分憂,乃生煙份內之事。”雲生煙常态複還,反手輕握住了,淺淺一笑,“将軍這般情狀,倒教在下想起了一位故人……”

“哦?”許是早已習慣了此類的善意調侃,白從晖毫不着惱,只追問道,“可是公子棋友?”

“嗯。”雲生煙收回雙手,轉身踱開幾步,“他棋藝很臭,卻是同将軍一般的真性情。”

白從晖笑道:“能成為雲公子棋友之人,想來也定非等閑之輩。”

雲生煙背對着他,只留給對方一段不置可否的沉默。

掀開帳門,寒意撲面。舉頭望時,天色暗灰,風雨欲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唐代象棋棋子只有“将、馬、車、卒”四個兵種,到了宋代,中國象棋才基本定型,除了因火藥的發明增加了“炮”之外,還增加了“士”、“象”。本文采用前者。

寫着寫着又武俠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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