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局

“雲哥哥……”那一撞仿佛将他聲帶一同撞碎了,字字缺殘,“雲哥哥……”

雲生煙強擡了頭,喉間咕嚕嚕響了幾下,卻再也無法吐出一個字眼。愈見模糊的視野中,只恍惚看見有個小小的影子朝自己走近,銀鈴般的童語卻無比清晰。

“教我下棋,好麽?”

“傻六六,我自己都下不出一盤好棋,卻又如何教得了你……”

他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雙唇徒然張合,如一條瀕死求生的魚。

“六六……”

多久了?十一年。十一年而已。

“喲,這小娘們兒長得還真标致!”

“瞧她,水嫩水嫩的,可惜是個叫花子……”

雲生煙嗤之以鼻,若無其事地經過,卻被人從身後拖住了手。力道很大,一股子蠻橫。

“幹嘛這麽急,去會小情郎麽?”

“先和哥兒幾個會會吧!”

雲生煙忍住揍人的沖動,慢慢轉過頭去,看了看對面三個吊兒郎當的公子爺,卻也不過二八的少年而已,多半是從書院逃學出來的纨绔子弟。雲生煙如是想着,嘴角浮現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哎呦!誰!誰打我!”其中一個突然抱了頭,跳腳嚷嚷起來。

“做什麽踩我?”另一個叫道。

“哪個踩你了?”

“剛也是你打我的吧!上回喝花酒欠的一百兩銀子怎麽算?!”

“你不還賭錢輸了二百兩嘛,當心我去告訴你爹!”

雲生煙看着他們互掐,倒有些茫然了。四下裏一瞧,見身後粉牆拐角處探出一個小腦袋,正沖他一個勁兒招手。

雲生煙蹭了過去,那小孩拉了他手就跑。有點錯愕,有點觸動,當小孩兒柔若無骨的小手牽住他時,好感便油然而生。

“哥哥,他們……他們該追不上了吧?”小孩撫着胸,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你……知道?”雲生煙一驚,殺機浮湧。

“哥哥你忘了麽,我是住你家隔壁的……”

雲生煙怔然,似有所悟:“你是蘇家的小孩兒?”

“嗯!”小孩昂起頭來,奉上一對大大的笑靥。

雲生煙扶住他雙肩,問道:“你爹呢?”

“他去對付追殺你的壞人了。”

“我暴露了?”雲生煙又是一驚。

“哥哥不怕,那夥壞蛋昨天來的,應該已經被我爹打跑了。”

“昨天?那你爹現在何處?”

“我……不知道……”

雲生煙沉默了一刻,莞爾道:“你叫什麽名字?”那語氣……溫柔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蘇六!”笑顏再度綻開,如刻入生命般濃烈。

“蘇六……六六……”

……

“雲哥哥,這兒還不賴吧?”依舊是笑靥點點,襯得遍野綠葉紅花愈加鮮豔。

“你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雲生煙瞪大眼,難得顯出幾分孩童的嬌憨。

“噓——”蘇六豎起一根食指湊到嘴邊,神秘兮兮地道,“要保密哦,這裏是世外桃源呢。”

“世外桃源?”雲生煙一字字重複。

“早就想告訴雲哥哥了,可是,雲哥哥一直很忙……”蘇六道,“聽我娘說,這個地方存在了幾千年了,《桃花源記》裏的桃源就是這裏啦!”

《桃花源記》,東晉處士陶淵明所著游志,多少年來為世人稱道,那個桃源,更是多少紅塵倦客心之所向。然而——

“桃源不是消失了嗎?”

蘇六大搖其頭:“沒有!它一直在!但只有桃源中人才能找到!”

雲生煙奇道:“莫非,你是……”

“我娘不讓說。雲哥哥,我只告訴你一個,幫我保密,好麽?”

迎上蘇六可憐巴巴的神情,雲生煙不由笑着應了,便在桃源逛了起來。其實這兒就是一處天然的大花園,滿目生機,美不勝收。二人輾轉來到園心,那兒有一棵碩大的桃樹,桃花當季,開得正漫。雲生煙眼前一亮,疾行幾步,來到樹下一方石桌前,揚袖輕輕拂去鋪了一桌的花瓣。桌邊相對擺了兩個石凳,似是刻意的布置。

“聽說很久以前,仙人在這裏下過棋呢!”蘇六道。

雲生煙心思一動,伸手道:“棋具拿來。”

所謂棋具,不過就是一副棋子和一面紙棋盤。

棋盤展開,鋪平,再從小盒中揀出棋子,一顆一顆地放上九宮格。蘇六目不轉睛,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唯恐壞他興致。過了一刻,雲生煙擡頭,卻險些個尋不着蘇六了。只見那小人兒頭肩之上落滿了桃瓣,十足桃花人兒一個,教人忍俊不禁。遂招手相邀道:“不是想學下棋麽?還不過來。”

蘇六一愣,轉而大喜過望,颠颠地跑到桌邊,爬上石凳坐定,脫口而出:“雲哥哥好漂亮!”

小孩兒烏瞳透亮,堪比星辰,不摻得一絲蒙濁。雲生煙凝思少傾,執棋落子,起身撫了撫蘇六柔軟的頭發,笑道:“雲哥哥舞劍更漂亮,想不想看?”

說罷随手折了一根桃枝,當真一招一式比劃開來。他資質甚佳,習劍多年,盡得其師真傳。縱橫捭阖間,靈巧到位,幹淨利落。桃枝綴紅,素帶乘風,落英和韻,無弦自歌,宛入仙界。

蘇六看得着迷,也折下一根桃枝,情不自禁地跟着揮舞起來。

及至若幹年後,他依舊在這棵桃樹下,日複一日地練武。只不過,手中桃枝俨然換成了劍,一把真正的劍。

一路劍法演畢,蘇六興沖沖奔到樹下讨賞:“雲哥哥,怎麽樣?”

雲生煙微笑颔首:“進退有序,攻防得宜,收放自如,很好。”末了又道,“六六,如今你學有所成,可有什麽打算?”

蘇六被問住,撓着腮幫忖了好一會兒,方省起道:“今後若有人敢欺負雲哥哥,我幫你一道打他!”

雲生煙笑了一下:“可曾想過出去闖蕩一番?”

蘇六不解:“去哪兒?”

“走出桃源,去外面,去江湖!”雲生煙揚聲,拔出佩劍。一瞬間,目光如炬,身姿昂揚,好似換了個人。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蘇六看着對方一遍遍來回摩挲劍身,忽然一陣忐忑,說不上因為什麽,心中慌得難受。

“雲哥哥。”他輕喚。

杳無回音。那人太過專注,對周遭充耳不聞。愈來愈多的桃紅花瓣飛卷成浪,嬌豔似血,淹沒了那一道雪色驚鴻。

“雲哥哥!雲哥哥!”

多少年後,當雲生煙終于聽見了這聲呼喚,卻已是目不能視,口不能言。

下了那麽多年的棋,卻注定要敗給既定的命運。而這命運,恰恰是自己曾經一手掌控的棋盤!

蘇六撲倒在他身上,拼命從他渙散的瞳孔中找尋焦距。輸內力、掐人中,用盡一切辦法,只為留住他,他的雲哥哥。

袖箭深入咽喉,割開了氣管,斷無生還可能。身軀漸漸冷硬,冠玉般俊美的面容鍍了灰白,平添幾許猙獰。蘇六受驚似的站起,這才發覺自己雙手上沾滿了血,粘稠的,粘得五指難分。

這是他的血。他的血。

雲生煙的血,正從喉管汩汩湧出。一襲白衫不成模樣,暗紅凝了赭色,混着刺鼻腥臭,迅速被死氣腐蝕怠盡。

“你殺了他……”緩緩擡起的眼裏,布滿血絲,“你殺了他!”

何鲲站定,漠無表情地看着少年被恨意扭曲的臉,聽他神神叨叨說着:“我在垂髫之齡……便與他相識……我們比鄰而居,他們師徒兩個相依為命……爹爹也是江湖中人,對他們時有接濟……那一日他師父的仇家找上門,爹爹矚我跟着雲哥哥,他去相助退敵。這一去……就再沒回來……十一年來,我們一直在一起,他傳我武功、劍法,教我下棋……他……對我來說,是比親哥哥,更親的人……”

說到此處,蘇六停了話頭,突然擡手指向何鲲,切齒道:“你……你居然殺了他!我要你償命!”

“人是我殺的。”何鲲道,“若想報仇,盡管來!不過,小子,你未必便能贏我。”

蘇六抄起掉落在地的那把劍,忽地跳将起來,一招舉頭望月,朝何鲲劈去。

何鲲短刀未出,半身一晃,将劍招輕松化解,點足躍至窗邊,背手道:“有膽的,出來單打吧!”說罷騰身而去。

那何鲲飛檐走壁,蘇六緊追不舍,須臾來到城外一處平坡,相去李府數裏之遙。他們的發尾、衣角、劍鋒處都流下了雨線,砸落一地泥濘。雨水進了眼,很不舒服,蘇六甩了甩頭,就在這時,餘光瞥見腋下一道寒光,忽閃即逝。

“铿——”一刀一劍,相齧相殺。

那何鲲頗有膂力,雖負傷在身,這一刀依舊震得蘇六虎口酥麻。抵了片刻,漸漸乏了,咬牙一推,不料沒能架開對方不說,反被彈退好幾步。不待站穩,短刀當門疾刺,直取膳中。太快了,蘇六吸住一口氣,胸腹緊收,腰間扭轉偏過,揮劍相格,只聽“噗”的一聲,那把劍竟刺入了自己左臂。原來短刀去勢太猛,長劍抵禦不住,故未制敵,反先傷己。

蘇六在地下滾了幾滾,避開短刀的攻擊範圍,一個馬紮再次立穩。經過此番交手,他已清楚,論力量,論速度,對方都更勝一籌。而且,從攻擊路數來看,對方幾乎刀刀殺招,似乎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後快。蘇六起先十分不解,不過再一想,卻也明白了。

這何鲲,擺明了是要殺人滅口!

“嗖嗖……”兩支袖箭飛出,打向蘇六面門。蘇六舉劍擋落,雙臂卻是一痛,接着小腹被踢中,飛摔出去。

“我跟你拼了!”蘇六不顧渾身疼痛,支劍撐足站起,才運了真氣,何鲲已持刀逼臨,在他腕側太淵穴上一點,長劍應聲落地。複而刀尖朝上,一手拉彎尖端放開,正拍中蘇六胸口。這一擊力度尚可,但蘊了真氣。蘇六向後仰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只覺內息滾如燒灼,上下翻湧。

“小子,這就玩兒完了?快起來!”何鲲道。

蘇六喘了會兒,又咳出些血來,方扶了劍踉跄起身。劍端深深插入黃土,他幾乎将全部精氣都付之其上了,再也無力出擊。

“雲哥哥……我定要為你……報仇!”橫豎這一戰必敗,不若便拼個玉石俱焚!蘇六左手捏了劍訣,雙足運力飛奔,右手執劍同時刺出。何鲲揮刀迎擊,豈料蘇六突然變招,将長劍換了角度繞過何鲲的正面,從後疾刺,而身子卻不偏不倚,直直朝短刀撞去!原來,方才那一劍乃是虛招,為的就是誘敵于先,制敵于後,不過他自己的卿卿性命,卻也勢必要就此斷送!

何鲲發現了蘇六的企圖,短刀偏轉,刀背堪堪擦過他胸前,劃開了兩層衣裳,再反手一捉,擒住了蘇六執劍的胳膊。蘇六抽脫不得,被何鲲按住猛地一扭,只聽“咔嗒”一聲,胳膊脫了臼。緊接着肩井、湧泉兩處穴位被點,頓時委倒,這下別說內力,連一絲氣力也使不出了。

“憑你也想贏我?再練個十年八年的吧!”何鲲一把扛起蘇六甩到背上,“你若不服,咱們大可以再來幾個回合,只怕你沒那個命打。當然,也大可以去告發我,我看你小子也就這點能耐了!”

蘇六萬念俱灰,只想着如何自我了斷。這何鲲既不殺他,十之□□是打算用其他的法子橫加折辱。而他的雲哥哥,還躺在李府冰冷的地面上,死不瞑目,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撒手人寰?!

蘇六打定主意,倘若此番不死,有生之年必要替雲哥哥讨回公道,與何鲲一決高下!

“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後周顯徳元年四月中旬末,距高平一戰已過月餘。足足進圍了北漢太原府達月餘之久的後周軍終于撤兵,班師回朝。此間,柴榮下令将臨陣脫逃的樊愛能、何徽等七十多名将校斬首,以肅軍紀;擢升趙匡胤為殿前都虞侯,并重賞提拔了此役功臣。何鲲赫然在列,與之同列的還有蘇六。然而此時此刻,這位立下戰功的親兵,卻徜徉在一片花海桃源裏,追尋故人的足跡。

桃源匿于山谷岩洞之後,常年人跡罕至。蘇六兜兜轉轉,來到那棵老桃樹前。花季未至,簇簇翠絮間或裝點了青蕊,含苞待放。樹下,恍惚有一少一幼追逐嬉戲,足邊翻騰落英點點,一忽兒又見二人習劍弈棋,其樂乎哉。

十一年了。

“十一年而已。”蘇六吶吶着脫口而出。這話似曾聞說,此刻卻不願多作它想,挽上袖子,彎腰蹲下,徒手挖開樹幹邊上一堆新泥。

北方的土幹硬,結了風霜。蘇六運起八分真氣,饒是如此,兩手仍被劃割得血跡斑斑。他卻加快了速度,因為他要找的那件東西,已然顯露。

那是曾經從雲哥哥手中接過,又親手埋葬的東西。

那物事已破土大半。蘇六握住一端,用力将它拔出,好似拔一根蘿蔔,而那根“蘿蔔”确也又大又長。蘇六把它放入河邊洗拭了一番,它便漸漸現出真容。

是一把劍,一把帶鞘的劍!劍鞘刻着精致雲紋,劍柄處還墜着一绺紅穗。

蘇六橫劍于胸,一點一點抽劍出鞘。堪堪只露了一道縫隙,寒光便奪鞘而出,似有實質般刺傷了眼。蘇六眯了下眼睛,繼續拔劍,直到将它完全拔出。

劍鋒如芒,微作龍吟,好一把利劍,與雲哥哥的如出一轍。

目光沉深,忽而凜然一亮,仿佛那寒光已注入他內心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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