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個時辰前,蘇凝走進甄黎的房間,拔出銀針在幾個穴位上給他放了惡血,将早就準備好的解藥化入他口中。不消片刻,甄黎微弱的氣息慢慢增強。

蘇凝端詳着那個與甄逸臉上一模一樣的面具。甄逸警告過他,不要掀開這個面具。這反而讓他愈發好奇面具下的臉是什麽樣子。

甄黎這位甄氏嫡出大少,蘇凝見過畫像,面容記得幾分,但畢竟是畫像,跟真人可沒法比。

蘇凝眼瞅着甄黎緩緩睜看眼,振了振臉色,恢複了一慣的口氣。

“醒了?”

甄黎心頭猛地一震,看向蘇凝半晌沒反應過來。

他記得在船上,“甄逸”從他手裏将那個男狐貍精搶走時,他很憤怒。那股憤怒伴随着一股難以壓抑的眩暈,讓他并沒能堅持多久便暈了過去。之後如何,他就不清楚了。

而此刻面前這個少年,面目有些熟悉……

“是你!”甄黎瞪着眼睛,從床上彈起,腦中眩暈伴随着長期不進食的空腹難耐,差點讓他再度暈過去。

蘇凝将手指放在唇邊,小心安撫他。

他看了看緊閉的房門,警告甄黎,“你現在在甄逸手上。”

果然此話一出,甄黎便恢複了冷靜。這個人的腦袋不像正常人,偶爾會魯莽癫狂,但某些時候也能像幾年前,他還是那個可以呼風喚雨的大少爺一樣沉着,當然前提是不要受到過多的刺激。

而此刻看他的眼神十分清明,蘇凝可不敢随意忽悠他。只道:“我跟你是敵非友,我跟甄逸更是誓不兩立的敵人!你可以選擇站在他一邊,來一起對付我,也可以選擇跟我站在一邊,對付甄逸……”

甄黎虛了眼,蒼白的唇微微抿了抿,好似一只被獵人困得筋疲力盡的小獸。即便有人向他示好,他也不可能輕易相信。蘇凝也沒指望他能為己所用,不過,他依然信奉敵人的敵人便有成為盟友的潛力。

“哼!這天下還沒有誰是需要甄黎跟別人聯手來對付的!”

蘇凝不以為然地看着他,“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甄家的長子嫡孫嗎?你現在不過是衆叛親離的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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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這話成功激起了這位甄家大少的憤怒。甄逸跟甄黎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蘇凝無從查得。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這兩兄弟在以某種詭異的方式讓對方臣服。別看他們似乎都想将對方趕盡殺絕,但卻并不願意将對方抹殺。總會留有那麽一點餘地。

否則,當日,甄黎完全可以架着他去對付甄逸,而不是以那樣的方式,最後反而給了甄逸可乘之機。他不信,甄黎會想不到甄逸能借此找到他。而甄逸,他的行為就更明顯了,在提到甄黎時,他的表情明顯不對。

“無論是敵人還是對手,都需要對等的身份!試問,你此刻拿什麽跟甄逸鬥!還是說你終于甘願被一個旁系的弟弟壓在頭上?再則……”蘇凝頓了一下,仔細觀察着甄黎的反應,“你被趕出甄家似乎是披了一個與繼母私通的罪名……”

這對每個男人都是奇恥大辱。蘇凝毫不懷疑這是當時競争對手給甄黎栽贓的一個一輩子也擡不起頭來的大帽子。

要跟一個執念成狂的人談判,其實并不需要像對付甄逸那樣多的砝碼,他只需要告訴甄黎,其實他是能夠東山再起的。而導致他失敗的原因不僅僅是一個甄逸,還有甄逸安插在甄氏內部的其他爪牙,比如甄睿、甄和這兩個毫不起眼的人。

甄黎這種長子嫡孫,從小的培養方式就肩負着甄氏命運。可以說,他的慣性思維裏,甄氏利益最大,無論怎麽鬥,這一點都是不會觸犯的。

甄睿、甄和,在甄氏沒有什麽地位,借用他的手除掉很容易,也不違背甄黎的執念。可這兩人,甄黎不是不認識,他們本是與甄逸同一旁支,私下跟甄逸的确有頗多往來。可這兩人的身份地位還輪不到甄黎這樣的地位的人來操心。

“我知道你們甄氏嫡系與旁系糾紛不斷。甄睿甄和也沒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來,但如果我告訴你,他們很可能會因為□□而導致甄氏覆滅,你會如何?”蘇凝說得極有耐心。務必讓甄黎每一句都聽懂。

“甄氏家主的位置一直掌握在嫡系手裏。甄逸是第一個旁系出身的家主,你覺得他會放過讓旁系代替嫡系的機會?”這機會可是幾百年都遇不到一次的,蘇凝還真不是願望甄逸,單純地推斷一下甄逸這人的行事作風,這種可能性很大。

蘇凝并沒有用太多時間,他只是恰到好處地給了幾個建議。如今大正多少目光集中在秦州,這是甄黎東山再起的大好機會。讓甄氏那幾個長老看看,他們不顧血緣親情,将甄黎趕出甄氏是多麽錯誤的決定!

跟甄黎談完,蘇凝站到了甄逸面前。将甄黎醒來的事情告訴了他。

甄逸早料到蘇凝會妥協,只是擡眼瞟了他一眼。蘇氏兄弟跟傳說中一樣十分重情重義,之前即便刀架在蘇凝脖子上,他也沒有為甄黎解毒的打算。而現在,蘇啓不過剛到臨川,他就變得這麽乖巧聽話。

蘇凝警告道:“若我的兄長有什麽危險,我保證甄黎下次一定沒命活着跟你争!”

甄逸并未起身,只是看着少年毫不掩飾憤怒的臉,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我可沒讓你現在給他解毒!”

蘇凝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甄逸兀自坐在花園裏,沒有去看那位兄長,只是看着夕陽西下,看着蘇啓踏着暮色歸來,他心愛的弟弟怕有人居心不良下毒,親手為他端上茶水。這份呵護,就如當年甄黎從遠方回來,他捂着自己熬的雪梨湯駕着馬車去城外接他一樣。

如今再看蘇家兄弟,甄逸好笑。若是蘇家有朝一日也能如甄氏一樣飛黃騰達,權勢滔天,這對兄弟還能如此兄友弟恭下去?

他不信!人性是貪婪的!再堅強的心髒都經不住野心和權勢的蠶食。只有被壓迫到泥土裏,才知道反抗坐到最高位置的重要性和成就感。

甄黎從出生那一刻就跟他有天壤之別。甄黎從小是被族中長輩捧在手心,精心培養着長大的。而甄逸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旁系不起眼的家庭的孩子,父母早逝,他幾乎是在族人的忽視和冷嘲熱諷中盡了全力才保住的這條性命。

那十多年的歲月,唯一肯向自己伸出手的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兄長。借着這只手,他茁壯成長,如今終于登上了巅峰,将曾經踐踏自己的人以家主的威嚴踩在腳下。他對那些所謂的族人可以懷柔,可以寬宏大量,可以以德報怨。唯獨對這個曾經真正對自己好過的兄長做不到。

或許曾經年少,他想過依靠着這個哥哥對自己的所謂寵愛好好過一輩子。這個單純而美好的夢是什麽時候被打破的?

甄逸想得有些出神,大概是自己十五歲那年,甄黎娶妻,洞房花燭夜,這位兄長喝多了酒,忘記了回新房的路,他錯誤地搭了把手。

在花園裏,酒意正濃,月色正好,桂花正香。唯一不對的是,兩個不應該在一起的人,在這裏發生了一件最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他還記得醉酒的甄黎捂着他的嘴,将他強行壓倒在花園冰冷的石頭上時,挂高在頭上的月亮前,飄過一片雲。朦胧了他們的眼,也蒙蔽了他們的心智。

那種無力掙紮帶來的屈辱和心疼比身體給予的疼痛還要讓他生不如死。

自那一刻開始,他才猛然明白,沒有誰對誰好是理所當然的,每個人都帶着他們的目的,或許是光明正大的,或許是陰暗不可告人的。而顯然,他敬愛了十幾年的兄長便是屬于後者。十五年的信念和堅持,在一夕間崩潰坍塌。

甄逸依然記得翌日,甄黎的手撫上高燒的額頭,他毅然決然地打開了它。甄黎的手在半空中滞留了很長時間。那手指纖長漂亮,永遠有着淡淡的溫度,帶着淡淡的墨香和一點花粉的馨香。他曾經是那樣迷戀這雙手的觸碰,而今卻對他厭惡至極。

甄逸也記得,當時甄黎收回手時說的話,“沒有我,你在甄家,只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棄子……”

在接下來的五年時間,他從一個懵懂懦弱的孩子成長成了一個陰毒狠辣的男人。可他的眼睛永遠都帶着甄黎所喜歡的味道。

他用了兩年時間以馴服的姿态卸掉甄黎的戒備,用三年時間呆在甄黎身邊一點點部署,最後完全奪取他所擁有的一切。

終于有一天,他站在了權力的巅峰,将甄黎踩在腳下。甄逸向來信奉禮尚往來,所以甄黎給他的,他自然很樂意數倍奉還。

他的第一次,只有甄黎一人。而甄黎的第一次他給了他十個男人。而且那十人都是甄黎親手培養的得力助手。這份侮辱和踐踏可比當年給他的有力得多!

這裏面,有一半是被他收買,如今不知道在甄氏哪個角落或生活死,而另一半在甄黎最後時刻,帶着他一起逃了。甄黎離開甄氏之前,甄逸去見過他。那時,他跟塊破布一樣攤在冰冷的地面上無法動彈。到處都是血污,這很刺眼。

他上前,扯下自己的披風,将他破敗不堪的身體擋住。

“你可曾後悔過?”

甄黎瞳孔緩緩聚焦在甄逸臉上,裏面只剩下空洞和隐隐透出的心疼,“你就那麽恨我?”

“不!你連讓我恨的價值都沒有!”

甄黎驀然大笑,伴随着劇烈的喘息和咳嗽。

“你寧願喜歡一個要刺殺你的女人,也不能接受我?為什麽?”

甄黎永遠不懂這是為什麽!甄逸其實也不明白。他曾經單純的靈魂受到了欺騙,曾經相信的一切被這個男人徹底摧毀。即便他在被刺殺時,甄黎還幫他擋過劍。當時看着甄黎差點被捅穿的胸口,他莫名地有了一絲報複的快感。他将那個被擒住的刺客拉入懷裏,說那是他喜歡的女人。

他不記得女刺客當時的模樣,卻記得甄黎吐出的那口血多麽鮮豔。豔紅的血珠子,以優美的弧度濺落在白色燈罩上,瞬間暈染出一片紅梅花。甚美!

“主人!大公子不見了!”

甄逸眼睛恢複了清明,看着漫天星辰,也不知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他此刻,應該應付的是蘇家兄弟。

甄逸将一口涼茶灌入喉間。清醒的甄黎怎麽可能不逃!那種被人捏在手上玩的滋味,他們兄弟都不喜歡,可偏偏又很喜歡捏着對方玩。

在甄氏兄弟的教養裏,對手往往比朋友更長久,更有價值!一生有這樣一個“玩伴”,此生大概也就不會太寂寞吧!

只不過,這個垂死掙紮的甄黎還能支撐多久?

被他趕出甄家的甄黎,再也不是那個能成為他對手的人了!

“把他的人都放了!”

侍衛擡頭,确定甄逸沒有喝醉,這才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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