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落拓誰惜江湖老

黎峥道:“後來,那花船奪了魁,我們的龍舟雖沒傾覆,可也進了不少水,大家的鞋襪都濕透了。經了這件事,我便想法子認識了她。日日伴着她飛鷹走馬,倒也歡喜,只是她那從兄,就是那陳守度,日日從中作梗。

我父已向陳家提了親,議了吉期。當日占城進犯,父親與我皆在太尉陳嗣慶麾下,一路披靡,直至白藤江,南蠻子設了木栅,又據天險,我與父親,奉命充了先鋒,分作兩路,我從橋上沖鋒,父親駕了快船,指揮江上樓船掩殺。

誰知對方強弩猛射,又縱火燒橋。其時木橋是從中間早已裂開,對方紛紛放了火箭,後方并無援兵支援,死傷可謂慘烈。我當時從橋上掉落,順流不知漂了多久。當時身負重傷,掙紮着卸去了盔甲後,就昏了過去。

等我醒覺時,卻身在白藤江南岸的漁村,原來是一戶漁民收留了我。将養了大半月才好。這戶居民止得夫婦兩個,家有三子,皆已戰死。他們見我服色,知我是安南人,卻将我衣袍悄悄燒了,延醫問藥,端茶送水,倒比我的爹娘,還周到幾分。

我問他們,他們只說,自己兒子兩個戰死,一個被虜,不知生死。他們說,将心比心,我的父母,必定為我日日號泣憂心,所以只想醫好了我――他們卻不知道,我的父親,江水中了流火箭,怕是兇多吉少。我戰場厮殺,手下亡魂,怕有數千,如今之際。忽然覺得,也許這算是報應

就這樣我休憩了一月有餘,傷勢大好,于是拜辭了二老,扮做尋常商戶,悄悄返了升龍。

誰知到得家裏,府第已經易主,看了告示才知,我父親與我,陣前通敵,導致大敗。合府連坐,早行了象踏之刑。我的未婚妻子-阿容,下個月要嫁給王太子。

我心中憤懑,每日裏想了千萬法子,要打問原因,奈何人走茶涼,父親舊日至交好友,不是閉門不見,就是勸我早早遁走,還有的甚至告了官。我每日東躲西藏,幸得父親與天禦寺竹葉長老交情深厚。他收留了我,化作個灑掃僧人,自己擔了千難萬險,終有一天,為我邀來了阿容相見。

後來托庇着竹葉長老的協助,千辛萬苦見了阿容,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陳家搞鬼。當日的血戰,乃是南北交困,只将我父子二人,困在了江中和橋上,前有虎狼,後有冷箭。

我父親原本是安南武将第一人,經此一戰,罪名上身,軍權收回,還有我家親軍五千,俱做了江中亡魂,朝中除了我黎家這眼中釘,權勢盡歸陳家。好狠的算計!我離家合府幾百口,止逃出了我和輔陳二人。阿容,也被陳家安排,嫁與皇太子李旵,也就是當今的安南國王。

當日與阿容一見,少年荒唐,這才――有了你們。其後阿容生産,一胎雙生,千難萬難,将佛金偷偷抱了出來――因那國主已經有萬千疑慮。今日你兄妹倆相見,更是意想不到之事,日後當互敬互愛,互相扶持。”

這一篇話說完,黎峥連聲咳嗽,琳琅不失時機地,給三人端了茶上來。天馨和佛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露出苦笑。

那李天馨飲完了手中茶,忽然擡頭問道:“那-那位黎叔叔,你怎知我父王并非我親生父親?”其時我看到黎峥樣貌,心中早已信了六成,只是情感猶在掙紮。

黎峥沉聲道:“你父親是否偶發狂疾?”

李天馨道:“這個恐怕朝臣皆知。”

黎峥冷笑道:“你父親當年,随高宗出行時,曾經有次落水,幾近溺斃,從那時,他便落下了心理疾病,那個方面,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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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馨道:“你怎生知道?”

黎峥嘿嘿冷笑道:“當年高宗皇帝出奔時,我父親正是随侍當今國主的侍衛,在水中找了他半夜,又怎會不知?那次事情,說是意外,卻向有心之人的安排。這陳氏一族,正是在當時得了機會。”

天馨對先祖皇帝的事情,只是模糊知道,當時高宗皇帝迫于升龍城內之亂,出奔至海邊漁村,遇上了陳氏一族,為了借助其勢力,不免百般遷就。

陳氏一族富甲一方,衆人來附,這才殺回京城,坐穩了龍椅。而陳嗣慶正是當此一役,掌握了軍權,陳氏一族,日漸做大,尾大不掉。當朝國主,也是娶了陳氏女為妻,陳嗣慶亡故後,其從弟陳承主文,陳守度掌握軍權,整個陳家,已經真正地大權在握,逐步有了功高震主的跡象。

黎峥又道:“實話說罷,當今國王的狂疾,也與陳家不無關系。”

李天馨訝然道:“難道,他們還敢對父皇做了別的什麽手腳不成?”

黎峥道:“如果不是你父王見機得早,只怕至今,早已無幸。”

黎佛金訝然道:“這陳家忒也膽大包天,竟然連當朝國王也敢動手。”

黎峥淡淡的看着他:“自古成王敗寇,竊國者大有人在。大家各憑本事。當初太祖皇帝,不也是搶了丁家的江山?”

李天馨默然不語,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在這一刻漸漸動搖,對自己諄諄教誨,迫切希望自己接手江山,攘外安內的父王,竟然并非自己生父。而他自然知道這件事,卻從不戳破,如果不是對妻子十分愛重,便是将她當作了自己真正的女兒。

她初初聽得此消息,心中轟地一下,竟然覺得自己可以立刻逃走,遠離廟堂之上;繼而細細思想,又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對不起對自己百般愛寵的父王。又為自己轉瞬就想做個逃兵的思想,暗暗鄙視了自己一會兒。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站在那裏,既不動,也不說話,目光呆呆的,陷入了沉思中。

她忽然有些同情父王,先祖利用陳家起兵,重奪王位,缺不料揖手迎狼,百年之後,尾大不掉,如今又對王位虎視眈眈,堪堪斷送李氏江山。而自己父王,竟然落得,身患隐疾,被人下毒,連自己這唯一的繼承人,也非自己所出。

她想起自己母後,依了家族安排,嫁入寂寂深宮,平時見她與父王貌合神離,整日裏只持齋禮佛,換做是自己,愛而不得,又虧欠了丈夫,除了這樣,也并無別法可想。

天馨隐約知道,多年以前,母後生下了自己,似不為太後所喜,百般刁難為難,逼得父王離宮避難,最終還是陳家一力護持,陳容這才登上了後位。

可無論身為元妃,還是當朝王後,并不見母親有何情緒波動,她只淡淡的,好似整個人,已經抽離了是非之外。如今想來,母親生了二人後,定是對父王心懷歉疚,日日禮佛,事事恭順。奈何陳家背景在後,又怎能讓譚太後心安。後宮争鬥,自古已然。母親從一個青春少女,多年熬煮,終成面貌蒼白的深宮婦人。

思想半天,一時之間,也難做個決斷。李天馨只對琳琅道:“好好在這裏住下,有什麽缺少的,我派人即刻送來。”

黎峥道:“馨兒,我自知對你不住,十六年來,也未來看你一眼。”

李天馨淡然道:“黎叔叔不用挂懷,這也是個人的緣法罷了。你當時和母親也是出于無奈。父王對我,也無半分忽略之處。你只在這裏靜養。我改日來看你。”

話到這裏,忽地樹上栖息的鳥兒,忒楞楞飛走了。黎佛金又凝神細聽道:“十裏外有鐵蹄踏過。”

李天馨道:“多半是找我。”

黎佛金道:“那我送你回去。”

說畢,他攜了天馨,飛檐走壁的去了。剛剛回到內院,只聽丁香的腳步聲匆匆而近:“公主!”

天馨強力壓下剛才高低上下的不适感,淡然問:“什麽事?”

丁香道:“說是國王急召,車馬都在外面備好了。”

天馨一邊應下,一邊迅速換掉身上衣物,又着了一身騎裝,發髻不動,丁香又在她趕往前門的路上給她遞上了披風。原來安南所處雖然酷熱,畢竟時過中元,此地又處城郊,人煙稀少,夜半奔馬,怕會着涼傷風。她卻不知,天馨早在外面溜了一圈,還沒來得及和衾枕攀上交情,便又被國主以急務召見。

天馨一馬當先,後面扈從着二十名侍衛,急急朝城內奔去。她雖馬術娴熟,卻并無武藝防身,這二十名侍衛,也是随行保護的意思。卻不料,她走得片刻,角房房頂貼附的一名黑衣人,也猶豫了一下,施展輕功,如煙似霧地追了上去。

兩撥人一前一後,不過二十步距離,衆侍衛皆無察覺,唯有官道兩邊大樹栖鳥,驚了夜夢,特愣愣飛走了。約莫頓飯工夫,到了城門,一名侍衛上前叫開了城門,守門兵卒,睡眼惺忪地開了門,待天馨一行入了城。城門将閉未閉之際,忽然一團灰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士卒揉揉眼睛,嘟嘟囔囔發着牢騷閉了城門。這灰影猶豫了一下,迅疾朝小巷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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