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願為君目覽七色

史舜華呆立原地,與黎佛金對望了一會兒,苦笑了一聲,兩個人轉身回去,也沒人多加阻攔。兩人立在院落裏的假山邊,沉默了半晌。其實明月在天,正是閏八月的十五日,滿地清輝,寒蟲啾啾而鳴。

史舜華道:“這麽晚找我有什麽事?”

黎佛金期期艾艾道:“我能有什麽事?不過來悄悄看看你。剛才聽了你們說話,認得那個老頭兒是你祖父,怕他着了道,不得已下來的。”

史舜華聽了她這話,心裏一熱,擡眼看了看他,一雙大眼透着稚氣,看起來極為無辜。沉默了半晌道:“如今他的态度,你也見了。他原來打算将我嫁給趙昀,如今看你過來,自然心裏不喜歡的很。”

黎佛金低聲驚叫道:“這怎麽行?!趙昀是我的未婚姐夫,我姐姐還在安南等着他哩。”

史舜華道:“我只道他心裏有人,難道是你的姐姐?你姐姐到底是甚麽模樣性情?惹得他如此挂記?”

邊說着話,兩人已經走到了後院的園子內。這園子裏垂柳依依,池中殘荷幾許,又有若有若無的幾聲蟲鳴,兩人走到園子西側的一處花籬那裏,停了下來。兩人執了手,欲要說些什麽,又無從說起,只好借了月光,一起打量那處花籬。

黎佛金忽然問道:“這花是甚麽花?怎麽這麽好看?”

史舜華一看,笑道:“這不是木槿?也叫舜華。難道你從未見過。”

黎佛金奇道:“南邊見過扶桑,和它倒有些相類。這花甚麽顏色?”

史舜華奇怪道:“詩經有雲: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說的就是這個啦。這花初開是粉色,零落時紫色。難道你看不見?”

黎佛金心道:“原來這竟然和她同個名字。”不覺赧然道:“我出生記事到現在,就不知顏色是甚麽。不過這樣也好。”他轉身看住舜華,定定道:“你可以替我看,以前我總不好意思問別人。除了師父娘親幾個親近之人,沒人知道我這毛病。我今天告訴了你,你可不要笑話我。”

史舜華聽了這話,心下感動,回握了他手道:“你放心,有我呢。”

黎佛金又道:“我和我姊姊是雙生,她自小養在母親那裏,我從小是師父養大。

對啦,她和我生的一個模樣。”

史舜華道:“原來趙昀喜歡你這副樣子。倒也和我一樣肚腸。”說着輕輕笑了起來,又問道:“她為何不随着趙昀回京,留在安南倒是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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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佛金道:“她過一個月就要登上王位了,怎麽脫得了身?”

史舜華道:“真是有趣,趙昀在這裏做皇帝,她在安南做國王。這樣怎麽相見。噢,你說的是幾個月前那個安南公主罷。可惜我當時病着,也沒能出去。”

兩人又絮絮說了一回,定了相見之期才散。

卻說黎佛金這一向,都随了趙昀住在寧王府。趙昀甫一登位,也沒忘記他,順手給他發了一枚出入禁中的腰牌。禁中如今景色凄凄,所有的先帝妃子,都已經落了發,就近去了皇陵的姑子庵裏修行。

是以禁中,靜悄悄地,簡直沒有甚麽人聲。只除了趙昀和他。他生得面目潔淨,瓜子臉龐,一雙眼睛,靈動有餘,那一日随了趙昀一走,不多的內侍和宮女見了,總是露出先是一驚,後是了然的目光,那目光追随了他,便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鄙視。只是侍候侍候卻更為恭謹了。

他覺得奇怪,心道:“莫非這些人看我是個吃閑飯的,是以生了鄙視之情?”幾次三番地想問趙昀,結果那厮新登了帝位,幾日來忙地竟然脫不開身。黎佛金不耐煩進宮門那侍衛耐人尋味的目光,遂施展了輕功,輕飄飄地上了宣德樓,只不過衣袂飄風,使得那宣德樓上的栀子燈微微搖蕩。樓上侍衛只覺眼前一花,都道:“才過了十五,晚間起風就有些涼了。”

佛金侯兩名侍衛下了宣德樓,靜悄悄地坐在樓頂,俯瞰京城一片燈火,心裏卻忽然想道:“姊姊這會兒在做什麽?她何時能夠脫身?爹爹媽媽都回去了罷。希望那陳守度不要追上才好。”想了半晌,覺得心亂如麻,心道:“怎麽把大事忘了?且去看看趙昀睡了沒有。”

他不知這時,趙昀已經吩咐宮人滅了燈,趁步步入了花園,望月懷遠,臨風嗟嘆,不免是另一番情懷。他對諸般政事殊無興趣,其實即便有興趣,現任的史相也斷斷不許他插手。當了皇帝之後,若說事情紛繁,倒也輪不上他指點。禦書房裏一堆折子,無非是些雞毛蒜皮之流。重要的官員擢遷等等,一應都是由丞相府代理。如今他初登大寶,并不敢向丞相提出還政的事情。有心微服出游,現在和皇子時候大不相同,即便能夠輕巧出去,卻無論如何不敢走得太遠。單是三日一次的大朝會,就将他緊緊地鎖在了臨安府內。

是以今晚得了空閑,趁了月色,他命宮人都退下休息,一個人慢慢踱步來了這裏。

從他現在居住的乾元殿,出後門,随意穿過了幾處宮室,到了一處園子,停了下來。

這是一處宮室的後花園,種滿了重重疊疊的菊花,月光下只覺累累垂垂,開得甚是繁茂。原來居住之人想來甚愛菊花,現在宮人搬了出去,也無人整理,看起來反而開得有股野趣似的茂盛。

趙昀覺得深夜無人,猶豫了一下,就着秋菊旁的秋千架坐了下來,拿出了身邊的酒壺。正在此時,有人悄悄走了過來,輕呼了一聲:“公子。”

趙昀擡頭一看,原來是懷清。這是趙昀當初留在了升龍城外天馨的別業內,負責天馨的安全。他眼睛一亮,接過來信。就着月光一看,不覺緊緊蹙眉道:“怎麽這麽不聽話?”

原來天馨已經聽說了趙昀即位的消息,恭賀之餘告知他,自己下個月擇吉日登位, 而且已經答應了陳守度的要求――那就是,即位後次年,尚陳煚,其後禪位。

趙昀愣了片刻,又問:“齊北海那裏有無甚麽消息?”懷清道:“齊公子最近随着譚家小姐住在升龍城內,說是讓你放心,定會好好看着天馨,不讓她有甚麽閃失。”

趙昀點頭,從身上解下一枚佩玉,遞與懷清道:“你将這個給她,讓她好生珍重。我如今脫身不得,就在這裏等着她回來。你且退下,我想靜靜地待一會兒。”懷清接過玉佩,悄悄地退了出去。

此時,忽聽有人輕輕一個翻身,停在了他面前,正是佛金。他不由道:“又去哪裏,這麽晚回來?”

黎佛金道:“我無聊的厲害,四處走走,如果不是你這個侍衛引路,今晚委實難找到你。”

說着,圍着菊花轉了一圈,道:“姐夫,我一直有件事情想要問你,你說那些宮人們,為何看到我都偷偷地嗤之以鼻?難道是我太過游手好閑?”

趙昀一聽,微微一笑,說:“要是怕別人笑,有兩個辦法,一是以後不要私下偷偷找我。二是,你看到誰笑,告訴我。打二十杖就好了。”

黎佛金思想這辦法,都不怎麽好使,猶豫了片刻,道:“今日我去了舜華那裏,她的祖父,看到我,甚是不喜。”

趙昀道:“可惜我只是個傀儡皇帝,不然就給你倆賜婚。如今誰敢捋這虎須?且随我乖乖地呆着吧。”

黎佛金道:“聽舜華說,你還要娶妻選妃?”

趙昀愁眉苦臉:“早知如此,我都不該回來。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史相的命令,不敢不從。”

黎佛金道:“我看我姐姐當女王,被人左右擎肘,你登了基,反而失了自由,我看這皇位,真沒甚麽好的。”

趙昀道:“看來你果然是了悟了,皇位有甚麽打緊?重要是手握重權。我現在能做的,不過是等,等着一個掌權的時機。也等着你姐姐來找我。可笑有人已經等不得。”

黎佛金道:“誰?”

趙昀淡淡道:“等不得的人實在太多,一時也說他不盡。”

誰知第二日早朝,便下了旨意,宣布進封趙竑為濟王,賜地湖州,将趙竑趕出了京師。此時距離趙昀的登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衆大臣只顧迎合新主,又有誰念着這個皇子?!即便心有不滿,不過內心腹诽而已。

楊太後又在後宮召了禮部,凡大臣四品以上,家中有待字适齡女子者,俱造冊備選。趙昀聽了這事,心裏不快,因為現做着傀儡皇帝,哪敢當場作态?又因為他年已十九,尚未娶妻,如今楊太後率領着衆大臣一齊為他操心,更沒有置喙的餘地。

因此他一心煩悶,卻不敢發作出來。只當場木了臉,并不作一絲表情。史彌遠只道他是自己一心扶植上位,哪敢有一絲的不滿,因此也不去理會他去。趙昀默默下了朝,就在禦書房裏,一個人臨了窗子,默默地習字。

這一日天氣晴和,陽光照到了書案,雀鳥啁啾,四壁無甚聲響。寫來寫去,不過一個名字。他一時愣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想了法子來。自己着了常服,帶了一名內侍,不乘辇車,朝了太後居住的宮殿而去。

去了以後,管事的姑姑說:“太後正在休憩。”不免又等了半晌。又過了片刻,裏面的宮女出來傳話,趙昀才随着進去。只見太後已換了家常衣服,正在那裏飲茶。見了他來,忙命給看了座。問有何事。

趙昀恭恭敬敬道:“昨晚夢見了父皇,今天欽天監呈了折子,說擇定了父皇下葬的日期,要給母後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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