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爵士音樂疾緩有致,珠光寶氣在此刻乍現,有什麽香氣糅雜彌漫。靠近舞臺的角落裏,樂手演奏,鋼琴、風琴、四弦的小吉他……音樂與笑聲融在了一起,結伴的互相說着話,發出幾聲笑。
這樣的場景,謝稚柳見過許許多多次,昔日他還曾是主角,衆星捧月般站在其中。可那個時候快活的日子卻像是在上輩子,謝三心裏唏噓,面上卻沒有半分動搖。
他本以為到這裏頭找人會很艱難,卻沒想到剛進去還未聽完一支曲子便已有人來先一步找到他了。謝三被請到了三樓,木制樓梯踩在腳下發出咯吱聲響,他是真怕自己一腳踩空,直接摔死下去。
到了三樓,穿着黑色褂子的低矮男人拉開門,屋內煙霧缭繞,他愣了愣,暗自屏住了呼吸。那帶着他過去的人目不斜視,從這幾個煙鬼旁走過,又往裏去,進了一間小屋子。這裏面倒是幹淨的,謝稚柳吸了一口氣,就見黑褂子把那擋着的屏風撤去,紅棕色的皮質軟沙發上頭坐着兩個人,法國男人一頭銀白卷發,笑眯眯地看着他。
法國人身邊站着一位女秘書,謝稚柳聽着一句法語又聽女秘書翻譯。他還沒有說出來意,那人就似知道他手裏的籌碼,把事情都攤開來說了。謝稚柳心裏開始發虛,他彷徨又後怕,可還是要強裝鎮定的坐在沙發上,後背挺得筆直,小腿卻在發抖。
女秘書翻譯道:“早知道謝家還有一條航線,想不到是在你的手裏。”
謝三抿起嘴,他看着那位法國人,輕聲道:“我可以把這條線路給你,但……但我想要顧從周。”
那位女秘書微微一愣,她側過頭與法國人說着。謝稚柳神情緊張,指關節繃緊發白,就聽女秘書說:“不行。”
他一震,一下子站了起來,又聽那秘書翻譯:“如果只是一條線路就能換顧先生可就太簡單了。我打算用這條線運毒,希望第一次使用時,能有你的幫助。”
謝稚柳舔着幹澀的嘴唇,他似不确定,低聲道:“你讓我……幫你運鴉片?”
“不是鴉片。”女秘書走到謝稚柳身前,她提起桌旁的箱子,打開箱鎖,裏面是一支支針管。“這是從德國運輸過來的,最新型的致幻劑。可租界現在嚴查,各個港口都幾乎被封鎖,想要得到這些不容易。”
女秘書拿起一支針管,擰開針頭。謝稚柳看着那細長的尖針,猛地打了個哆嗦。法國人不知道說了什麽,女秘書的臉色變了變,謝稚柳卻沒看見,他呆滞地看着,呼吸都壓在了肺裏。
片刻之後,就聽那女秘書說道:“如果你替我們運輸這些貨,顧先生就會安全。”
謝稚柳睜大眼,神色是明顯的抗拒,而後他聽到了一聲冷哼。他心裏驚惶,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腦子裏空蕩蕩的,像是有狂風席卷,一張輕飄飄的紙掉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聽到秘書的聲音,“顧先生再過一個星期就會被執行死刑。”
一聲驚雷炸開,謝稚柳渾身一軟倒在了沙發裏。他甚至都吼不出來怒不出來,只有滿心的恐懼害怕,胃裏被灼燒,胸口還狠踹,他嗚咽道:“這不合法,怎麽……怎麽能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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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少爺,合法兩個字,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的。”
高高在上的人開始笑,似乎在嘲笑謝稚柳的卑微單純。謝稚柳用手捂住臉,寬松的西裝把他裝點成了一張薄薄紙片,他太瘦了。哥哥離開後,一夜之間就要長大的謝三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要消耗完,他的開心他的快活都從他的生命裏迅速撤退。
他不敢回頭,不敢去想過往,他只能往前看,往前逃,不停地跑着,他想要顧從周回來,他不敢想象若那個人死了,他會如何。他不要去香港,不要過好日子,沒有哥哥的日子,算什麽?
他捏緊了拳頭,什麽理智正義他都能不顧及,要他運毒就運毒,就算是讓他此刻去殺人他都會去,只要顧從周能活着。
他答應了下來,把自己的良心撇開,把自己想成下水溝的污水,把自己比喻成壞人的惡爪,把自己置于不義的地步,他都答應了下來。
“不過我還是不放心,箱子裏的針你先試試。”
謝稚柳的身體一顫,他的眼皮用力撐開,睫毛顫抖,整個人都狠狠打了個哆嗦。戒斷的痛苦他是知道的,當時有多痛有多苦,如今便對于這種東西有多抗拒。
他的身體肌肉緊緊繃着,每一寸都在告訴他不可以。可心裏在下紅雨,他不停地念着顧從周的名字,嘶吼着哥哥兩個字。他想到顧從周說愛他,想到哥哥說想要給他一個家,想到那朵被他随手丢棄的玫瑰,想到顧從周背後的疤。
謝家欠他的,總是要還。
女秘書看着他表情變化,從激動焦灼痛苦到最後全都隐在了一雙黑幽幽的眼裏。
他伸手接過那根針管,挽起衣袖,銀針抵在了手臂上。
………
舞會結束的時候不知是誰在外頭放了煙花,雷響一般的炸裂聲,四散的火光在黑夜裏灼灼燃燒。謝稚柳閉着眼躺在皮沙發上,胸膛劇烈起伏,隔了很久,有人過來扶他起來。他疲倦地睜開眼,視線是模糊不清,草草撇過一眼,謝三低聲道:“謝謝。”
他從房間裏離開,身體覺得冷,不停地發抖,他往外走,手臂環住自己,一邊走一邊掉眼淚。
樓下玩樂的人已散去的差不多,謝稚柳跌跌撞撞經過舞臺,小腿刮在舞臺棱角上,他低呼一聲,沒站穩直接摔了一跤。人暈暈乎乎的爬起來,謝三像是喝醉了酒,緩了好久才清醒過來。他扶着牆壁往外走,逃出了新世界的大門。
白俄司機候在外面,見到他這樣子微微一頓,謝稚柳站在車門外,司機拉開門,他剛要進去時,卻聽身後有人喊。那聲音太過熟悉,謝稚柳扭頭看去,便見從新世界的璀璨光影外慢慢滑過來一小寸陰影,是秋小千。
趙謙推着秋小千朝他走來,謝稚柳緩緩挺直腰杆,他擡起手對着白俄司機比劃了下,司機便進了車內。謝稚柳把車門按上,他側倚在黑色龐蒂克上,擡起手扯開領結,雪白的襯領松散,黑色的發有幾撮落在眉前,眼角微紅,漂亮的臉上是松弛懶散,像是剛從舞會出來的世家公子。
秋小千狠狠盯着他,靠近了些許,他質問:“你怎麽還有心思來這種地方?”
謝稚柳面露嘲諷,他低頭不屑,“關你什麽事?”
“他在那個地方受苦,你竟然還能玩得開心,你有沒有心啊?”
“沒有心?”謝稚柳重複着這句話,一直以來他都是沒心沒肺的活着,可這一遭他把這輩子的苦都給吃盡了。他對咄咄逼人的秋小千道:“你知道些什麽?你就是賴着我哥的一條狗。”
秋小千臉色一白,趙謙一愣,謝稚柳微眯起眼,他說:“他從來都不喜歡你,你為什麽還要眼巴巴的湊上來,救了他一命,你是不是洋洋得意,覺得高我一籌。我他媽的告訴你,你用命換他,我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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