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心不軌
這一日,離西始崖還有一日路程,上午下過一場大雨,在兩人經過又一條泥濘山路後,眼前一變。
耳邊是“轟隆轟隆”的水流沖擊聲。
殷、暮二人所走石路的左側出現一簾高約七丈的瀑布,殷翊沉默地凝視眼前之景,駐足了一盞茶的功夫。
暮秋嘯手牽兩根缰繩,安靜地站于不知在想什麽的主任後側。
說來這十餘天的朝夕相處,他已經習慣了變得陰晴不定的主人。
至于主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認識的枯骨聖手薛筎,他不曾主動問也不會去質疑。
“走吧。”
暮秋嘯聽到殷翊出聲,靜待殷翊邁步,忽然察覺到瘦削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拿着幂蓠的手更是青筋畢現。
行動快于思想,暮秋嘯前跨一步,抱拳先行告罪:“請恕屬下鬥膽。”
松開缰繩,兩匹馬兒乖乖地站在原地,不逃不叫,暮秋嘯用手臂環住了即将倒地的人,殷翊好似控制不住的,身體本能地緊繃,驚弓之鳥般看過來。
暮秋嘯本被主人過于陰鸷的表情驚得一震,下一刻,捕捉到懷裏的人身形微顫,內心的惶惑不安瞬間變成擔憂,眉峰間不禁凝成一個川字。
主人或許不知道,此時此刻,他臉上的狠厲之色更像是色厲內荏。
殷翊臉色蒼白,竟然劇烈地喘息起來,緊緊抓着暮秋嘯的衣服,全身發顫,額頭冷汗滴滴,但他的神情卻無比冷靜,聲音微顫且無力:“你已經發現了,是嗎?”
或許是瀑布濺出的水珠濺到了暮秋嘯的臉上,一滴水珠從他額頭滾下,随後從鬓角微卷的發梢滴落。
暮秋嘯因為出身塞外,臉型輪廓分明,五官深邃,尤其是眉目因常年不動聲色,在他人臉上略顯妩媚的淚痣長在他的左眼角,反而有着奇異的冷硬感。
暮秋嘯眼神糾結,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然後像是下定決心:“屬下之後甘願受罰。”
未等殷翊拒絕的機會,猝不及防的,暮秋嘯将殷翊背到了背上,只覺實在是太輕了。
暮秋嘯早就發現了殷翊的問題,到了晚上就極度忍耐的劇痛,偶爾會在山洞火光的映照下映入自己的眼簾,除此之外還有吃了不少野味,臉龐與身形卻越來越消瘦……
種種變化他都看在眼裏,卻不敢問發生了什麽。
他們從來主仆有別,殷翊既然不願意說,且又表現出一副竭力隐藏的樣子,暮秋嘯又怎會揭穿。可這次不一樣,他看得出主人已痛得連掙紮的力氣也無。
如果繼續騎馬,馬匹太過颠簸怕主人承受不住,暮秋嘯直接棄馬不用,運起輕功一躍而起,迅疾又平穩地在林間前行。
架在脖頸處的手忽的一松,殷翊整個人倒在他背上,顯然是痛暈了過去。
暮秋嘯再次提起內力,加快速度,本就鋒利如獵鷹目光更為冰冷,而其中暗藏的焦躁只有本人知曉。
不知從何時開始,暮秋嘯心跳如鼓,丹田好似有股火在灼燒,喉嚨裏湧現一股腥甜,強忍着将沖上來的腥甜咽下,雙耳嗡嗡作響之餘開始疼痛。
暮秋嘯毫不在意,繼續前行。
足足五個時辰後,終于來到了西始崖的半山腰,按照記憶中走過的路,他選擇了其中一條被草木遮蔽起來的羊腸小道。
羊腸小道的盡頭出來陣陣清風,飛速前進,總算看到一條高約五丈,寬三丈的光滑岩壁,而岩壁的右側石縫中長着一根分出兩根樹幹的翠綠松樹,其中一根樹幹橫陳在岩壁前,好似為之裝點的色彩。
他站定于岩壁前方,低頭看了眼底下色彩斑斓的岩體以及三個幹涸的水潭。
這裏便是被枯骨聖手薛筎命名為“升天任海枯”的幹涸瀑布,而薛筎的居所便在岩壁的頂端。
暮秋嘯縱觀全景,瞬間運起翻攪的丹田之氣,一竄而起,落足之處便是樹幹邊緣,随後腳尖又輕輕一點,步履輕疾,幾乎是轉瞬,已帶人來到了岩壁頂端的一塊凹陷的岩體。
而在岩體的前方,一座茅草屋坐落于其上。
此時,一個人影正坐在家門口,彎腰單手挑揀着地上竹籃中的草藥,而這人的右手就如同世人所給的稱號一樣,竟是一副白骨。
暮秋嘯五髒六腑絞痛不已,眉目冷凝,步步沉穩地走到薛筎一丈之外,道:“薛前輩,叨擾了,我有一事相求。”
薛筎擡頭,露出一張有着深可見骨傷痕的臉孔。
看似只有而立之年的薛筎,左臉透骨的傷痕看上去着實可怖,普通人看一眼大概就噤若寒蟬了。
薛筎掃了眼暮秋嘯,看到背上之人的容貌時,愣了一下,随後收斂異樣,将挑揀出來的草藥放到另一個竹籃裏,淡淡道:“帶他進屋吧。”
茅草屋內的擺設很簡單,一張床榻和一套木桌長椅,還有幾個箱子。
暮秋嘯輕輕将殷翊放在床榻上。
這一刻,殷翊蒼白的臉整個皺起來,看上去異常痛苦。
薛筎走進屋,倒了杯茶水喝了口道:“你知我救人從來有三問,如果無法讓我滿意的話,就算是皇帝老兒在我面前,禦前侍衛把刀遞到我脖子前,我也不會治。”
暮秋嘯:“我知。”
薛筎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第一問,他是你什麽人?”
暮秋嘯站在床頭,低着頭,目光牢牢盯着殷翊的臉:“我的主人。”
“咕嚕咕嚕”的倒水聲再次響起,薛筎毫不遮掩自己的白骨,擡起右手,白骨指尖抵着杯壁:“第二問,為何要救他?”
暮秋嘯語氣毫無起伏:“我的命是他給的,所以只有他,不能死。”
薛筎打了哈欠,興致缺缺,似乎已經對第三問的回答沒有任何興趣,但還是按照先前所說,問出了第三問:“最後一問,救誰?”
暮秋嘯一點不意外薛筎看出了自己的異樣,扭頭看向百無聊賴的薛筎,沒有絲毫猶豫:“救我主人。”
“可惜了,你的回答我都不滿意。”薛筎眼皮微微耷拉下一半,對于暮秋嘯剎那變色的臉色視若無睹,“不過我倒有點興趣看看他到底中了什麽毒。”
眼睛半睜半閉地站起身,薛筎來到暮秋嘯身邊,聽到對方急忙問道:“什麽樣的回答才會讓你滿意?”
薛筎漫不經心:“我也不知道。”他伸出完好的左手,稍稍一把脈,“原來是生蛇蠱。這蠱可是會一點點破壞人體內的一切,就算是武功高強的人,也将逐漸無法使用內力,最後一日會将人體內一切啃噬殆盡,只留下一具空殼。而中毒的四十九日,也只能靠吃些大魚大肉來緩解些許痛苦。就我所知,這毒出自萬毒老怪毒無榭之手,但現在這世道,能讓他出手還是這樣的年輕人也不多啊。不過嘛,這毒還是無聊得很,無聊啊無聊。”
語畢,薛筎轉身便走,“铮——”的劍吟響起,一把劍橫在他的脖頸處。
鋒利的劍刃對着薛筎的脖頸,顯眼一條刀痕,冰冷的目光與薛筎仍舊半眯的眼睛對上,暮秋嘯道:“當年我救前輩一命,前輩說會報答我,現在正是時候。”
“可你當初并沒有接受,所以我也說了,這個回報得我說了算的。我知你不會殺我,你還想讓我救你主人。”薛筎又打了個哈欠,脖子因為細微的動作而與劍刃摩擦,細微的血珠立即出現,但他仍舊不慌不忙。
似乎是暮秋嘯的神色太過堅定,薛筎嫌棄地撇了撇嘴:“我是為了救你還你那一報啊,暮秋嘯,你可真是有眼無珠。”然後一抖袖子,數起了數,“一、二……”
暮秋嘯趕忙以袖子捂鼻,卻已來不及。
他人渾身一軟,黑暗襲來,瞬間倒地。
薛筎整了整衣襟:“我真的只是單純地抖袖子罷了,真正的迷香早在你進入這屋子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否則我幹嘛第一時間要喝茶嘛。”
他轉身,再次看向床上被生蛇蠱折磨的青年,眼眸深邃:“這模樣倒是生得标志,可惜了,我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生得好看的人。”
一聲誇張的嘆息發出之時,嘴巴半張,還未合上,一粒東西忽然從應該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彈出,瞬息之間進入薛筎的嘴巴裏。
被內力推進口中的藥丸即刻滑入喉嚨,由此被咽下。
薛筎眨眨眼,雙腿逐漸酸軟無力,神态卻是淡然:“渾噩丹?”
假裝昏迷,從進屋開始一直都屏息以待的殷翊坐起身,慢騰騰地往桌邊走去,倒了杯茶水一飲而盡,然後才重新呼吸,坐回床榻。
他右腳擱在床榻邊緣,左腳踩在地上,坦然地面對薛筎,一襲粗布麻衣竟穿出了幾分風流。
一雙狐貍眼微微下彎,殷翊笑道:“薛前輩,晚輩與您又再見了。”
此句話中的言外之意只有殷翊才知其意。
薛筎因無法站立一屁股坐到地上,姿态看似狼狽又透着疑惑:“我第一次見你,談何又?”
殷翊置若罔聞道:“薛前輩,江湖傳言,只要到了‘升天任海枯’,回答了三問,若你滿意對方的回答,便會答應回答問題之人的救治請求。前提是必須二人同行前來,只能救對方,不能救自己。”
“滴答滴答”的雨水從天而降,不一會兒,細雨綿綿變成了大雨傾盆。
越來越響的雨聲遮蓋了茅草屋內的細微的人聲,叫人聽不真切屋內的人說了什麽。而後,只聽一聲嘹亮的笑聲刺破“啪嗒啪嗒”的雨聲。
殷翊盯着枯骨聖手薛筎。
這一刻,本應連說話的力氣也越來越小的薛筎笑得格外大聲,坐在地上的人緩緩站起身,輕拂衣擺,然後興致勃勃道:“你真是個有趣的人,我會救暮秋嘯。”
殷翊懶散又敷衍地拱了拱手:“謬贊了。薛前輩不愧為江湖人人敬仰的枯骨聖手,半顆渾噩丹果然不能把您怎麽樣,還是說,薛前輩從頭到尾都是裝的?”
“你何嘗不是,殷翊。”薛筎收起誇張到使得可怖容貌越發扭曲的笑容,目光好似要将殷翊剝光了一樣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然後恢複漫不經心道:“阮冥與我提起過,他有個小師兄,也叫殷翊,是個沒有一點武學天賦也無心學武的人。另外這人又是個耳聞則誦,過目不忘喜歡看書的書癡。
“五年前,谷中藏書樓遭逢大火,損失了無數武學秘籍,殷翊便挑起責任複原編纂,日日不停。三年前,殷翊被過世的上任谷主選為新谷主,卻不想,一年前擅自離谷,三個月前,與外人勾結,差點令輪迴谷被滅,也使得一直隐世于江湖的輪迴谷變得人盡皆知。”
薛筎就像是背誦了爛熟于心的一段文字,說完後還點評了句:“你可一點不像個書呆子。”
殷翊不可置否,拱手:“晚生不過是會一點三腳貓功夫的書生罷了。”
薛筎瞥了眼地上的黑衣男子,聳了聳肩,拿出一把匕首,似乎是準備做點什麽,又問道:“所以你想讓我解暮秋嘯身上的毒,幹嘛要假裝昏迷不醒?”
“三問已過,晚生有權不回答。”殷翊揉了揉額角。
因為如果殷翊不昏迷,暮秋嘯又如何會強逼着運行真氣。而暮秋嘯身上所中之毒,越是運行真氣越是發作得快速兇猛。如果他們按照原計劃平安無事見到薛筎,只能在兩個人裏面救一人,暮秋嘯死也不會選擇自己獲救。
忽然,殷翊的狐貍眼裏顯現震驚,微張的瞳孔裏映現薛筎背後驀地站起來的身影,那人嘴角滲着血,手持長劍,橫在薛筎脖頸邊。
薛筎萬萬沒想到,暮秋嘯竟然僅靠意志掙脫了迷香。
這到底是何種怪物?
此刻的暮秋嘯就像一把無情的劍,眼中只有手拿匕首的薛筎。
他并沒有聽到殷翊與薛筎的談話,醒來的一瞬間看到的便是殷翊即将遇害的景象,腦袋還沒恢複理智,手中卻已經有了動作。
一抹血光自暮秋嘯冰冷的瞳孔中劃過,殷紅的鮮血濺在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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