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不可追

殷翊向前斜移了一步,低頭看向一臉呆滞,臉上兩個明顯紅印的暮秋嘯,言辭掩不住咬牙切齒:“你是她的人,還是我的人?”

暮秋嘯愣了愣,聲音低啞:“我是您的人。”

“那我準許你死了嗎?”殷翊冷冷道,“我的命沒那麽賤,除非你想在這裏看到我的屍體,就答應她的要求吧。”

暮秋嘯瞳孔收縮,眼下淚痣仿佛泫然欲泣,此般的神态轉瞬即逝,迷惘迅速從他眼中消失,轉變為一如既往的冷厲:“屬下的命是您的,自己無權做主。”

殷翊道了聲“很好”。

一只白碗遞到暮秋嘯眼前,他接過白碗,将裏面的藥一飲而盡,緩緩起身,真氣運轉,一手持劍,一手垂在身側,漆黑的血從左手食指凝聚,與掌心的鮮血交融,一滴滴落地。

暮秋嘯眸光冷冽,與門口的花念真四目相對,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命是主人的,我無權做主。”整個人一觸即發。

在花念真眼中,殷翊臉上的刀疤就像一朵絕美的花上多了一只啃食花葉的爬蟲,讓她心有戚戚。

更令她詫異的是殷翊神态的變化。

原先的殷翊,即便生了一雙狐貍眼,眼睛裏也沒有絲毫狡猾,反而總帶着江湖中人少有的天真與信任,臉上無時無刻都盤踞的驕陽般的微笑,于現在的那張臉上徹底消失,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讓她沮喪的虛假笑意,每句話也充滿了陰狠。

“花姑娘,你這次找到我,如果只是為了說那些話,真的讓我很失望。”殷翊看出花念真并無殺意,因為先前吹奏的曲子并非是花念真真正的實力。所認識的武林四傑裏,也就只有花念真看似沒有做過什麽傷害自己的事。

上輩子,他和花念真關系平平,和林韞等人一起與對方游過江南一次,當時司徒天幹陪在花念真身旁,很少開口,而他不想林韞的朋友讨厭自己,還努力讨好這些人……

後來又在林府遇到過一次,也沒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而只要一想到過去面對這些人時,自己臉上露出的笑容有多愚蠢,他就不可遏制地厭惡所有人,包括那個天真作嘔的自己。

歸根究底,他還是不相信這個與三傑交情頗深的女人。

思緒如電,殷翊收回心神,臉上維持的笑容,慢悠悠道:“我與花姑娘應該無仇無怨吧?記得上次見你,是在去年季冬,當時你說自己一路游歷,途經此地,沒想到看到我也在,後來我們還相談甚歡了一番。”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眼眸微微眯起,“我真的好失望啊,原來,你和他們是一樣的。”

花念真不為所動,她神色淡淡:“看來你真的都知道了。”

話音落下,一抹身影消無聲息地出現在花念真身旁,雪白嬌嫩的脖頸邊多出一把冒着寒光的長劍。

在殷翊優哉游哉說話的期間,暮秋嘯徹底清除餘毒,身形一閃,便來到了花念真身側。

花念真沒有其他舉動,甚至面對他一劍割喉般的氣勢也沒有絲毫閃躲,瞬間收勢,劍刃堪堪停在距離女子脖子的咫尺處。

“司徒天幹這次沒有與你一起嗎?”殷翊向前跨了一步。

“我是獨自前來尋你。從今往後,我也不會再與他有牽扯。”花念真的眸中水波滟潋,似乎淚光閃現,轉瞬即逝,“殷公子,抱歉,是我害了你。”

她又看向暮秋嘯:“暮秋嘯,找你幫助殷公子果然是對的。”

暮秋嘯此人,果真全身心的奉殷翊為主。

花念真看得出,如果殷翊當時真的為了得到解藥讓暮秋嘯自刎,暮秋嘯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自裁。

殷翊歪了歪頭:“哦,何意?暮秋嘯,你說。”他不要聽花念真來回答,他要暮秋嘯親口說。

暮秋嘯看似姿态凜然,眸光卻在殷翊吐出他的名字時微微一顫:“一個月前,屬下被阮冥派出輪迴谷,遇上花念真,她告訴了屬下主人的遭遇。”

這一路走來,殷翊從沒有問過就不知道這件事嗎?

他當然知道。

上輩子,暮秋嘯第一次趕到陵定懸空寺時,他問都沒問緣由便趕走了對方,後來暮秋嘯第二次又将他救出時,數次遭遇的背叛讓他死氣沉沉,最後在輪迴谷度過一個月的時間裏,才随口問了陪伴自己左右的暮秋嘯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懸空寺的。

暮秋嘯當時的回答與此事無異。

當時也是這句話讓殷翊感念,于花念真身上,于在外認識的心思肮髒的人裏找回了些許良善——雖然現在再看,或許這一切也都是阮冥的計劃吧,誰知道呢。

到了這輩子,因為知曉了答案他也就沒有主動問過。而從他用自己的手段逃離升天任海枯後,一切事情的發展軌跡都與上輩子不同了,上輩子在和暮秋嘯逃亡的路上,他從未遇到過花念真,自然不知花念真會找到自己。

這次預料之外地遇到花念真,他無法抑制懷疑的種子生長,才有了先前的那些試探的話。

至于花念真後來說的那些話,他聽進去了,也僅僅是聽進去罷了。

現在他要讓暮秋嘯知道一件事,也就免不了陰陽怪氣地開口:“所以我不問你就不說,是嗎?”

暮秋嘯下意識地想跪下承認是自己的過錯,可想到劍下的花念真,又止住了念頭,低垂頭顱,一時不知該怎麽辦,只能笨拙地認錯:“屬下知錯,請主人責罰。”

殷翊沒有理睬暮秋嘯,對花念真作輯,一改先前的裝模作樣,看似真心實意地道謝:“花姑娘談何害我,你的救命之恩我會銘記在心。”擡頭時,他瞪了眼暮秋嘯,“還不收劍,我的救命恩人怎可刀劍相向。”

暮秋嘯立馬收劍,重新回到殷翊後側。

花念真神色有了波動,一瞬間有些難以啓齒,但很快恢複平靜,輕啓粉唇道:“殷公子,司徒天幹以為我對你心生愛慕,才會對你下毒的。”

殷翊搖了搖頭:“這就更不是花姑娘的錯了。何況,我知道花姑娘對我并無此意。”

花念真有些恍惚,一瞬間,她似乎又從面前之人的臉上找回了過去那個殷翊。

心下嘆息,她沒有再提這件事,拿出一黑一白兩個瓷瓶和一塊刻有“念真”二字的玉佩,眉眼柔和:“殷公子,我與你說個秘密。月窺閣中窺江湖,上官弈明是我父親。”其他的她也不便多說。

如果不是四象居裏的暗探每隔一段時日,會如數向月窺閣彙報所知的任務,以便月窺閣整理信息,花念真也不會知道有人要活捉殷翊一事。暗探中的一人恰巧是當日追蹤到兩人行蹤,未死帶回殷翊口信的刺客,也讓花念真着手開始調查殷翊的遭遇,如今雖然還是知之甚少,但至少司徒天幹在她逼問下說出了殷翊身中生蛇蠱。

至于當初殷翊困于懸空寺的消息,也是她無意中聽到司徒天幹所言。

上官弈明是月窺閣的設立者,但時至今日也無法知曉此人究竟是何樣貌,可謂江湖中非常神秘難見的人。

難怪花念真可以知道自己的行蹤。

這一路走來,他和暮秋嘯總會遇到一些路人,而這裏面或許就有月窺閣的人。

“黑的是生蛇蠱解藥,放心,我找人試過真假。白的是天蟾露靈丸,可治外傷。”花念真簡單地說明,将三樣東西遞到殷翊眼前,“日後若遇了難事,可帶這塊玉佩去刻有蛾眉月印記的當鋪,會有人竭盡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怕殷翊無功不受祿,她又道:“就當是謝你去年送我的笛譜,我和我父親都很喜歡。”

殷翊沒有過多推辭,雙手接過,再次拱手:“多謝。”

花念真告辭離去之前,停下纖細背影,回頭望向殷翊,然後露出見面後的第一個微笑,清豔脫俗:“放心,之後不會再有人刻意注意兩位了。殷公子,望你一路順遂,後會有期。”

殷翊抱拳:“後會有期。”

月色盈盈如水,一年不到,青年身上讓人心生親近的澄澈已被這江湖攪成了一灘渾水。

怪不得爹總說,這江湖多的是僞君子和真小人。

花念真希望殷翊沒變。

“某姓殷,名翊,出生在一個鳥語花香、四季如春的地方。”

“清亮悠遠,入耳讓人飄飄欲仙。花姑娘,你吹得曲子叫什麽?”

“花姑娘,我略懂音律,知道這本笛譜很是厲害,寶劍贈英雄,美玉送佳人,我這次就将這笛譜送于你,望你收下。”

去日不可追。

殷翊再不是曾經那個願意對他人赤心相待的殷公子了。

*****

花念真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傷害殷翊和暮秋嘯,可能連一成笛音迷魂都沒使出——雖然這樣的功力對藥鋪以及周邊的普通百姓足以昏沉到翌日晌午。

“主人,屬下願意試藥。”暮秋嘯見殷翊頂着兩個藥瓶,跪地道。

殷翊在暮秋嘯流血的左手上掃了一眼,将另一個藥瓶拿出來:“薛前輩給的外傷藥拿去。”面對花念真時心神緊繃,忽略了五髒六腑移位般的疼痛,等那人一走,疼痛又叫嚣起來。

離開藥鋪前,殷翊讓暮秋嘯在昏倒的夥計手上塞了一錢銀子,嘴裏自嘲着:“做惡人也很難哪。”

到了城外後,找到兩人拴起來的一匹馬,殷翊先行上馬,暮秋嘯坐到殷翊身前,環住對方僵硬的腰,穩住身形後才不慌不忙問道:“錯在哪裏?”

影衛的緊張從挺直的背脊誠實地傳達出來:“屬下不應欺瞞主人。”

萬籁寂靜的小樹林中,馬匹慢慢地踏着馬蹄。

殷翊的那句“所以我不問你就不說”刺在暮秋嘯心頭,他明知主人說這句話動了怒,可又不懂主人在憤怒什麽。似乎從懸空寺出來後,主人語笑晏晏的背後就總是在生氣,那些笑容往往只是一張面具,再沒有在輪迴谷時的爽朗熱誠。

大概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殷翊想要的答案,沒有聽到殷翊的回應,暮秋嘯也沉默了下來。

這個寡言少語的影衛,這要是在別人的手下做事,就這種态度一定活不了多久,殷翊在心裏腹诽,不禁擡手狠狠揉了揉暮秋嘯的臉,怎麽有點上瘾。

他直接點破:“以後無論何事,都不能對我隐瞞。任何事。”

揉啊揉,這是懲罰。

聽到暮秋嘯含糊地一聲“是”,收手的時候,殷翊興致勃勃的下了一個命令:“暮秋嘯,以後每日,你都要主動說一件與自己相關的而我不知道的事。不管是什麽。”

吃了七寶化瘀丸後,折磨人的生蛇蠱痛苦減弱不少,加上他的耐力漸長,現在都可以面不改色地說笑了,心情甚好地問道:“子時已過,所以你今日要對我說什麽?”

才松了口氣的暮秋嘯聞言,如果不是坐在馬背上,真的想立刻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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