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手機提示音連着響了兩聲。
許佳菱的午覺被迫中斷,她閉着眼,滿床摸手機。
屏幕上是兩條微信消息,臉對着手機時,面容鎖自動解開。
那兩條消息也随之展開來,許佳菱迷糊掃了一眼,頓時驚醒,睡意全無。
消息是姐姐發的。
“佳菱。”
“舅媽去世了。”
她翻身坐起,因為剛睡醒起的太猛,眼前一黑,又跌回了床上。
許佳菱腦子混沌了好一會兒,才清明過來,她仔細想了想,卻只大概記得,舅媽今年才五十多歲。
她覺得自己有些不是人,人都走了,她卻連享年多少都不知道。
額頭上冒了許多細汗,她挪到床邊,想出去打開客廳的窗戶通通風。
她不敢打開卧室的窗戶,這個城市的冬天,通常氣溫零下二十多度,室內的溫度又太高。突然開窗,胳膊肯定會被吹的起好一層雞皮疹子。
窗戶一打開,立馬灌進來一股冰涼的風,她這才發現,外面起了雪。
她也是到了這裏才聽人說,這裏的雪,但凡下了,那第一場的積雪,必得來年才融化。
就算是裹了外套,風還是迎面吹得人一個哆嗦。
許佳菱也是這時才清醒的意識到——她那個脾氣古怪的舅媽,在這個大雪飄揚的冬日裏,與世長辭。
她突然覺得房間裏空蕩蕩的,窗戶開着,她回卧室套上秋褲羽絨服,最後關上窗戶,拿着鑰匙出了門。
這個季節,街頭一片蕭瑟,樹葉三三兩兩的枯挂在樹枝上,随時都會飄下來。
一家叫‘易江南’的奶茶店隐隐飄出甜膩的香味兒。
許佳菱買了一杯紅豆奶茶,出來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
出門時戴的手套,撲掃過椅子上的積雪之後,冰的已經不能再戴了,她把奶茶抱在手中,望着漫天的雪。
她想到了自己的舅媽,距離上一次見面,數來已經過去了四五個年頭。
記憶裏,她總皺着眉毛,好像誰都不喜歡的樣子,從不留親戚在自己家吃飯,漸漸地,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願往她家去了。
可她從未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她不好客,也很自覺的,從不去別人家做客。
許佳菱之所以這麽久沒有見她,卻并非是舅媽不好客的緣故,這歸結于她自己。
小時候,她也喜歡去外婆家,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她就誰家裏都不去了。
不光是舅媽,就連外婆,也是趕在去世前去看望了她一次。
許佳菱有睡不着的時候,也會在夜裏自省,她這樣的人,世上怕是不多了吧。
“嗡——嗡——”
手機在貼着肚子振動,許佳菱看着屏幕上閃着那兩個字,手在綠色按鍵上停了足足四五秒,才摁了下去。
“喂,媽。”
“嗯,你幹嘛呢這會兒?”
“在外面,洗過鍋,出來閑逛買杯奶茶。你呢?”
“哦,你吃飯了嗎?”
許佳菱重重的呼了一口氣,說:“媽,你要是沒話跟我說,就不要說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是……總是問些讓人沒法回答的問題?我說洗完鍋出來買杯奶茶,你問我吃飯了麽,沒吃飯我洗什麽碗跟鍋!別人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你這種毛病,我給你講多少遍了!”
電話那頭,聲音瞬間像雷聲一樣砸下來。
“咋了,我還問不得你了?好心問你吃飯了沒有,你啃生鐵了?我就算是沒注意聽你的話,那問你一聲還問錯了?”
許佳菱麻木的垂着眼,舉着手機的手已經被風吹的生疼。
“那我挂了。”她說。
那邊依然吼着:“你也不用給我這種态度,你舅媽五十多就過世了,我還能活幾年,等我哪天死了,就給你騰地方。”
許佳菱眨眨眼,說道:“媽,騰地方的話不要再說了,你的那地方,我從沒想過要。”
那邊還在罵,不外乎是那些翻來覆去,重複了許多年的話,許佳菱本想挂斷,可不知哪來的一股子沖動。
她也對着電話那邊,大聲道:“你也少提舅媽!我真是聽着來氣,她活着的時候,你人前人後說了人家多少壞話,說她不孝敬外婆,對舅舅不好,對親戚橫眉冷眼,現在人走了,還要讓你在吵架的時候拉出來,你真是夠了!”
掐斷電話,胸口窒息一樣難受,她想對着這蒼蒼茫茫的天空大喊,可是那口氣就像是哽在了胸口似的,上下不得。
手背凍生疼,奶茶還有餘熱,以至于手心卻是熱的,許佳菱垂着眼睛,看手背上融化的大朵雪花。
她想起,也是這樣一個冬天,大學裏的一堂心理團輔課,那次的團輔小組活動,輪到她做主持,她選的主題是圍繞阿德勒心理學的研究理論,讨論‘家庭成長環境與個體自卑感’的主題。
那時候,她是有私心的,她想聽一聽別人的成長環境,她甚至想确定一個答案:看,其實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
可是小組分享時,除了有一個同學情況較為特殊。
其他組員們大多都是吐槽小時候跟兄弟姐妹打架,鬧別扭,雖然聽他們的語氣有些情緒,但其實回憶的時候,各各臉上都帶着笑意。
也許于他們而言,那并不能形成所謂的自卑感,相反卻是一段兒時胡鬧的美好記憶。
課題最後,大家讨論關于十年後的自己,這就牽扯到了三十歲的成家立業問題,那是許佳菱第一次提出了不婚主義這幾個字。
當時,她話說出口,幾個組員面上浮現出一絲絲譏笑,仿佛她是在扯什麽不着四六的東西。
只有她的同班室友黃悅,認真的看了許佳菱一眼,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因為許佳菱在一個周末的夜晚曾對她說過:“沒人教過我,該怎樣對一個家庭負責。”
那些近乎冷漠的眼神,在這個飄雪的日子裏,再一次被想起。
許佳菱想到,大舅媽的去世時,周圍人也是這樣的淡漠,就好像這個人,從沒有來過這世上一樣。
一如當初活動課圍圈坐在一起的那些人,她們也早不在意這個叫許佳菱的人,會不會真的不結婚。
每個人的生死,都只燦爛或頹然了自己,與旁人都無關。
剛才接電話的空檔,手機上又收到幾條姐姐的消息,她此刻還在單位上班,明明下班回來就能見到她,卻還是急着發消息。
“佳菱,你知道麽?”
“舅媽生病好久了,她給兒子和兒媳偶爾随口一說。”
“家裏也沒人在意,唉…”
許佳菱反反複複打了許多字,最後還是全部删除,把手機揣回了兜裏。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誰都沒有資格,去評判別人的人生。
許佳菱雙手抱着奶茶,雪花落到茶杯的塑料封口處,留下一顆顆水漬。
同我們每個人一樣,來這世上一趟,最終都是遇熱即化,歸于黃土,像是漫天雪花中的一個,那樣的不起眼。
圍巾上哈了水汽,蹭在嘴上很不舒服,許佳菱站起來,往回家的方向走。
這是一條主街,人行道非常寬闊,可是許佳菱走着走着,路越來越窄,左右兩堵牆朝自己壓過來。
許佳菱太熟悉這條巷子了,十年如一日的舊,腳底下的水泥板是中空的,踩上去哐當哐當響,下面就是下水管道。
這條路許佳菱走了十多年,可每一次走上去,都有種會踩空某一塊水泥板的錯覺。
要是逢着雨天,還會飄着一股下水道的怪味。
她之所以堅持走這條路,是因為這是一條捷徑。
上學時,每次從家到學校,按正常走,走快也要半個小時,可要是穿過這條巷子,過一個十字路,走過一架橋,就能到學校門口,最多二十分鐘。
只是,她這時候怎麽會在這兒?
剛剛明明在烏市,還下着大雪,她慌忙低頭,手上的奶茶還在。
許佳菱心下慌亂,看着對面擦肩走過的人,也沒人注意她。
腳下不自覺的,加快了步子往巷子外走。
離巷口不到十米的時候,她突然緩了下來,前面圍了好多人,把路口堵的嚴嚴實實的。
她把冷掉的奶茶扔進牆邊的綠色垃圾桶裏,也跟着人群湊了上去。
許佳菱個子小,她低頭撥着人群擠出去,突然撞上一個什麽東西。
“嘶……”
她捂着被撞疼的額頭,睜眼先看見的,是一雙黑色皮鞋,深藍色褲子,在擡頭,才發現了一條橫着的黃色帶子。
黃色帶子圍了好大一個圈,各處守着幾個穿着這樣衣服的人,她剛剛撞了那個人,對方也沒做反應。
她輕輕撥開卷住的帶子,是警戒線。
“這裏拉警戒線幹嘛?”她轉過身問身邊站着的人,那個人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她差不多繞警戒線走了半圈,沒人管她,也沒人同她說話。
警戒線圍住的,是她們家所在的居民樓。
這時候,她聽見角落裏兩個中年阿姨在悄聲議論。
她假意湊過去,豎起耳朵聽,心跳也隐隐加快。
“那女的瘋了,把二女兒殺了,自己也自殺了。”
“天爺,你莫吓人。”
“真的,屋裏其他人都不在,這把二女兒掐死了,這樓上以後誰還敢住,唉。”
許佳菱頓時如遭雷轟隆,她呆滞了片刻,突然瘋一般的沖過去,鑽過警戒線,朝單元樓口奔去……
“不一定,不是,樓上住了那麽多人……不一……”
許佳菱一個急剎,踉跄的半撲倒在地上,手上攥着白布的一角。
單架從身邊擦過,她看到自己的屍體被擡上了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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