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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頭發這天,許妍和許佳菱哭了好久。
姐妹兩個總下意識的用手去捋腦後的馬尾,每次都只是摸到了有些紮手的後腦勺。
頭發是爸爸領着她們去剪的,爸爸在一家旅行社上班,常年不在家。
可是只要回家,他總會帶禮物回來,有時候是新衣服,有時候是一個小挎包,甚至還會是一瓶帶橘子香味的兒童霜。
這些是許佳菱和許妍在媽媽那裏得不到的。
許佳菱非常喜歡自己的第一個小挎包,紅色的茸毛布料,上面有一個動畫的猴頭圖案。
是你!:
爸爸剛帶回來時,她總舍不得背,生怕弄髒了,弄壞了。
後來,恍惚間,許佳菱長大,就再也背不了了。
這一次爸爸回家,許佳菱和許妍還來不及将心思放在爸爸的禮物上面,就先剪了頭發。
頭上胡七亂八的板寸,那時候小縣城裏,女孩子都是留頭長發的,即便是小學。
哭歸哭,可許妍和許佳菱并沒有怨她們的爸爸。
因為每天早晨的梳頭,對姐妹兩個來說,就像是沒有睡醒時強加在睡眠裏的噩夢。
早上六點多,媽媽總是頂着一頭枯草一樣的長發,拿着把塑料梳子,怒氣沖天的坐在沙發上。
許妍和許佳菱蹑手捏腳的蹲在她身前,仿佛梳頭這一行為,是她給姐妹兩個莫大的恩賜。
“你昨天晚上怎麽睡覺的,頭發打結成着這鬼樣子,還怎麽梳!”
“幹脆拔光,我也輕松!”
“真是欠着你們,每天這樣糟蹋我……”
“……”
這是每天早晨上學前,家裏必起的戰歌,許妍和許佳菱這時候只會低頭,咬牙忍受着頭皮針紮似的痛。
開始的時候,她們試圖表達過自己的感受,她們輕聲說:“媽媽,你稍微輕點,頭皮疼的厲害。”
另她們想不到的是,這話剛說出口,下一秒她們的頭就被扯得狠狠倒向一邊,後脖子長頭發的地方,刀割一樣疼。
頭發死死的被揪在手中,伴随而來的還有撕扯般的罵聲:“屁事多得很,去,大街上找個人,看誰手輕梳的好,你讓誰來!”
再或者就是:“你趕緊去死,死了我也輕松了,你也不用再嫌我扯你的頭發。”
而這二十分鐘的梳頭紛争過去,許妍和許佳菱還會照舊,背上書包去上學。
走在上學路上,她們仿佛與其他孩子一樣。
終于在這一次爸爸回家後的第二天,吃過晚飯,帶着她們剪掉了她們蓄了将近兩年的頭發。
當爸爸給理發師傅說,剪短,短到三四寸的時候,理發師傅跟她們再三确認。
許佳菱忘了自己是怎麽出的理發店,第二天又是怎麽去的學校。
只記得,那天早上,沙發上終于沒有了媽媽那張怒氣沖沖的臉。
她的頭皮也沒有再疼。
到學校時,她在校門口徘徊了好久,看見有同班同學過來,她就躲在綠化樹後面。
拖到快要關校門了,她才垂着頭一路小跑,進了教室。
班主任照例準備領讀課文,聽見她打報告,說了句進來,她飛快的看了眼老師。
發現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愣,許佳菱越想把自己塞進課桌抽屜裏,藏起來誰也看不見。
中午放學,同學們興沖沖的跑回家吃飯,她不想混在人堆裏,讓別人對自己的頭發指指點點,所以她是最後一個出的教室。下午因為值日生要打掃衛生,她不能像早上一樣等着同學們走光她再走,于是下課鈴剛一響,她第一個就沖出了學校大門。
回家後,依舊是罵罵咧咧的媽媽,她和姐姐誰也不敢說,這一天她們在學校是怎樣度過的。
同學們頭上別着的各色發卡頭花,是許佳菱一整個童年的期冀。
許佳菱也沒有學會女孩子們課餘的跳皮筋活動。
她不敢加入她們,怕同學嫌棄自己,覺得自己跟她們不一樣。
在她跟姐姐許妍的小學畢業照裏,穿着校服,留着短發的她們,站位是被安排在男生那一排的。
照片裏的許佳菱微微低着頭,像素不高的老照片上,看不清表情。
長大後的許佳菱時常想,也許再過幾年,也許就是現在,這張照片上的老師和同學都忘了她是女孩子。
或者,根本忘了這個邊兒上站的‘男生’叫什麽名字。
小學升初中後,同學們開始了解追星看雜志。
那一年,幾個剪着短發,穿着坎肩,宣揚‘我就是我’的女孩子出現在人們的視野。
學校裏的女孩子紛紛效仿,剪着頭頂沖天的短發,往一側斜的劉海擋住半邊眼睛,手腕上偷偷戴着明晃晃的鏈條,下課老師不在時,會不經意露出來。
許佳菱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正合時宜’的頭發感到慶幸,她跟姐姐甚至厭惡像麥稭一樣束着的頭發。
所以中學的時候,頭發長到後脖子以下時,她們沒有再去理發店。
剛開始紮頭發,許佳菱總梳好右邊,左邊亂着,梳好左邊,右邊又會從手上散出一撮。
這時候,媽媽就用那刀子般的眼神看過來,好像随時都會一腳把許佳菱踹倒在地上。
“看你那副要死不死的樣子,心思不花在學習上,一天到晚的趴在鏡子前面。”
許佳菱只好胡亂紮住頭發,匆匆套上校服,拎起書包出門。
中學的課程,加上晚自習,她除了睡覺,在家裏活動的時間總歸沒有幾個小時,又哪兒來的‘一天到晚趴在鏡子前面’。
許佳菱的中學同桌,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叫林娟,她喜歡把頭發編成兩個長長的辮子,搭在肩膀前面。她家裏離城區較遠,一般到晚上家長才來接她回去。
初二的時候,有一天下午自習,許佳菱的胳膊肘底下穿過來一張紙條。
她看了眼紙條,是林娟遞過來的,可是林娟一直假裝看書本。
許佳菱接過來藏在課桌底下打開,讀到後面,她尴尬的紅了臉。
紙條上面寫道:
“許佳菱,我們坐在一起都一年多了,我發現你紮頭發一直不對。你不要生氣,我沒有笑你,只是你的頭發又多又順,這樣胡亂扯,好可惜。我中午和下午都不回家,你要是願意,我教你紮頭發。”
紙條最後還畫了一個笑臉。
許佳菱也知道同桌是好意,她把紙條偷偷夾在了帶小鎖的日記本裏。
重新撕了半張紙,上面寫道:
“可以,謝謝你喔(笑臉),我晚自習會早些來,你想不想吃什麽東西,家裏如果有的話,我給你帶。”
林娟沒有再回紙條,只是從書包裏摸出一個東西,然後悄悄頂了一下許佳菱,許佳菱轉過頭,見她手上拿着一把小木梳。
兩人對視笑了一下,立刻恢複端正坐好。
那個午後,教室裏散落着最後的夕陽,金黃金黃的,陽光灑在課本上,光影裏跳動着無數細小的塵埃。
林娟送了許佳菱一只頭花,是發圈樣式。
晚上放學,許佳菱穿過巷子,到單元樓地下時,把發圈拆了,藏進了書包的夾層裏。
她能想象的來,如果被母親看到自己紮着這樣的碎花發圈,會怎樣的暴跳如雷。
她一定會極盡言語的辱罵自己,小小年紀,就想着學這些不入流的等等。
小的時候,她甚至不懂有些話裏的意思,後來偶然在電視上聽到跟這同樣的語句,才知道這些話,在電視裏,是用來罵那些很壞很壞的女性角色的。
許佳菱不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什麽要把那些話加注在自己身上,後來好多年,她依舊沒有想明白。
她大概是這一輩子都想不明白了。
學會紮頭發後,許佳菱每天上學,總算開心了一點,她還偷偷的教了姐姐。
起初她和姐姐紮頭發,都是貼着頭皮使勁梳,大多數時候扯得眼睛都豎起來了,馬尾也紮不到後腦勺的正中間。
有一次她躺在床上問姐姐:“姐,你初中的時候,老師有沒有布置過‘最難忘的人’這樣的作文題目?”
許妍回她:“布置過,怎麽,你們要交作文嗎?”
許佳菱點點頭,說:“我同桌寫的是她媽媽,說她媽媽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做早餐,然後給她梳辮子,再把她送到學校,晚上回家陪她寫作業,做手工,還有好多……”
屋裏安靜了大約半分鐘。
許佳菱開口說道:“姐,我同桌是不是在騙人?世上哪有這麽好的媽媽。”
半天,許妍說:“傻子。”
“啊?”許佳菱一愣。
“世上這樣的媽媽才是大多數,只是我們運氣不好,生給了少數。”許妍說。
許佳菱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但是她聽見旁邊的枕頭上‘吧嗒’一聲。
她偷偷轉頭看許妍,小心翼翼的開口:“姐,不要哭。”
她閉上眼睛,說道:“晚上哭的話,明天早上起來眼睛腫了,媽肯定又要罵。”
後來許佳菱的确見過許多別人的家長,聽過許多別人家的故事,才知道,那個晚上姐姐話裏的意思。
她們的确是運氣不好。
人的出生就是不公平的,誰都沒有選擇自己父母的權利,大家都是被帶到這個世界,像一場□□,只是運氣好的人,贏得了滿堂彩。
至于運氣差的人……
許佳菱又想起了九歲那年,被理發師‘咔嚓’一聲剪斷的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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