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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

“叮鈴鈴——”

客廳的座機又響了。

許佳菱從沙發上起來,合上小說,恍若未聞的走進卧室。

果然,她推門的瞬間,聽見另一扇門急急的打開,接着便是一連串腳步聲。

她關上門,将聲音隔在門外。

許佳菱在打開書,發現書簽落在了客廳,剛剛看到多少頁也忘了。

她坐在床上,準備等外面的打電話的聲音結束。

她隐約聽見一聲明顯壓低了的聲音——“不知道在幹什麽,我又管不了她,反正貓在屋裏,可能還在睡。”

姐姐已經高三,周末大多時間都在補課,還能說誰。

許佳菱覺得好笑,為了不讓自己的媽在周末這樣的日子裏破口大罵,她上着鬧鐘,起很早,專門在客廳晃悠看書。

而母親分明來回幾次看見了自己,卻給電話那頭說她不知道。

更可悲的是,這樣的戲碼,許佳菱已經由最初的生氣,委屈,辯駁,到如今的麻木。

小時候她最喜歡家裏的座機響。

每次聽見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她都會問爸爸在哪兒,那裏都有什麽,那裏的人是不是跟自己長的一樣,會不會吃同樣的東西。

爸爸總會笑着回答這些現在聽起來很蠢的問題。

而每一次電話的終結,都來源于媽媽喋喋不休的罵聲。

她總是很蠻橫的拿走電話,沖許佳菱大聲吼道:“廢話那麽多,長途電話不要錢嘛?”

可是說完這話之後,她自己又會把電話扣在耳朵邊上,天南地北的說好久。

更多的時候是向爸爸抱怨,說許佳菱和許妍是如何的不聽話,尤其許佳菱,她總是被說的一無是處。

包括眼睛小,也成了自己媽媽攻擊自己的理由,總罵她眯着眼走路慢,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這件事直到過去很多年,依舊是許佳菱心裏的坎兒。

後來母親為了表述她的辛苦,主動跟別人說她懷許佳菱的時候身體不好,有時候兩頓藥兌成一頓吃下去,臨産的時候,孩子又特別大,她生的很費勁。

再加上又是女兒,她就覺得這個孩子根本對不起她孕期所受的苦。

正好聽母親訴苦的阿姨突然插了一句嘴,“你那樣吃藥,就不怕傷了孩子?”

她記得母親當時是這樣回那個阿姨的,“月份漸大的時候就感覺是女兒,我自己感冒難受,誰顧得上她,生下來醫生說孩子是藥物性肥胖,你不知道,呆頭呆腦的,我還以為被我吃藥給藥傻了,沒想到不傻,長大淨跟我造孽。”

那個阿姨笑的特別尴尬,說道:“藥物性肥胖孩子也挺受罪的,怪不得佳菱比其他幾個胖一些。”

之所以這個坎兒過不去,不是因為自己被迫在母胎裏吃了過量的藥物。而是,明明這樣的肥胖是母親帶來的,可她卻要用這個攻擊自己的孩子。

其實許佳菱的眼睛并不小,她只是從小到大,一直在母親面前垂着眼,很少擡頭。

上初中之後,可能是因為年齡的增長,許佳菱漸漸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小時候莫名其妙的挨打,長大再回頭看,可能理由最簡單不過——爸爸超過三天沒有電話,或者她接爸爸電話太久。

再比如,媽媽接電話的時候,爸爸說一句,把佳菱的手照顧好,讓冬天不要碰涼水。這時候媽媽挂了電話,許佳菱必定會遭毒打。

理由就是:“你小小年紀,心眼怎麽這麽惡毒,給你爸告狀,你的手爛了一次,你打算說一輩子嗎?”

罵這些話的時候,她幾近嘶吼,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手上,無論是廢舊的電皮線,還是打她時斷了好幾根的癢癢撓,她每一次下手,都生怕自己的力氣不夠。

小小年紀的許佳菱不知道母親為什麽要這樣冤枉她,明明每一次她跟爸爸講電話,母親都守在旁邊,有沒有告狀她心裏明明都知道,卻還是一口咬冤枉她。

上初一的時候,許佳菱讀了一篇課外詩,去查了這個名人的典故,學到了一句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也是從那時起,她就不愛聽電話了,她再沒有主動接過家裏的座機。

爸爸隔着電話喊過她幾次,她不願意聽,漸漸地也習慣了。

這樣的情況過了幾個月,爸爸休假回家,走的時候給許佳菱的枕頭底下偷偷藏了兩百塊錢。

不巧的是,先發現這兩百塊錢的,不是許佳菱,而是許佳菱的母親。

她總會趁着許佳菱上學,進去翻許佳菱的東西,筆記本、收納箱、床鋪一樣都不放過。

許佳菱是個心細的孩子,但凡母親翻過自己的東西,哪怕是重新歸位過,她也能發現,她只是不說。

這次的兩百塊弄得許佳菱一頭霧水,那天放學回家,一開們就感覺氣氛不對,屋裏陰沉沉的,母親的臉色像是西游記中的惡鬼。

她手上攥着兩百塊錢,劈頭蓋臉的就問,“你枕頭底下為什麽壓着兩百塊錢,你從哪兒拿的?”

許佳菱也吓了好大一跳。

她們那個年紀,同學每天有五塊錢的零花錢都是件奢侈的事情,她連五塊都沒有,兩百塊對她來說是不少的數,她枕頭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許佳菱收起往常的沉默,立刻解釋:“我不知道,我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沒有,我的單詞本每晚都放在枕頭底下,早上上學時都會時候帶去學校,我早上拿單詞本的時候根本沒有看見什麽錢。”

她話剛一說完,就見一個黑影撲過來,接着臉上就挨了結結實實的兩巴掌。

“叫你犟嘴,還敢犟。”

許佳菱的耳朵嗡嗡直響,她都來不及反應這兩巴掌,頭發就被狠狠地揪住,她剛留頭發不久,母親幾乎是摳着頭皮來抓,她有錯覺,母親的指甲下一秒就會紮進自己的顱腔。

許佳菱緊緊壓住頭皮,喊道:“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少錢你不清楚嗎?丢沒丢你去數啊!”

但是這樣只會更加惹怒母親,她随手撈起了餐邊櫃上放的電飯鍋插線,一手攥着許佳菱的頭發,一手揚起插線狠狠地往許佳菱露在外面的皮肉上抽打。

夏季校服是短袖,而且空蕩蕩的薄,學校女生們都因為它薄,底下穿着白色的背心打底。

插線是折成雙股打的,而且母親專挑小腿,腳踝,胳膊這樣容易痛的位置下手。

“你犟,你從小就黑心,跟你爸說我壞話,現在成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存心膈應我!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死……”

她每罵一句,手上的力道就會大一分,越打越有勁似的。

許佳菱痛得蜷縮在地上,母親松開了攥着的頭發,換了只手抽打。

剛能紮住的短發此刻散開來,鬼一樣鋪在臉上,她聽着這些自自錐心的話,心想:就這樣,打死也挺好。

在母親又一次罵你怎麽還不死這樣的話時,許佳菱擡起頭,仰望着張牙舞爪的母親,咬着牙,大聲問:“你以為,我喜歡這樣活着嗎?你以為我就不想去死?!”

“那你現在就去!”母親一腳把她踹翻在地,用腳狠狠的踢她尾椎的位置。

許佳菱整個人瞬時間通身麻木,屍體一樣癱在地板上。

電話鈴響了,許佳菱的母親喘着粗氣,手上因為過度用力暴着青筋。

許妍正好放學回來,先跑去接電話,許佳菱聽見她喊了一聲爸爸。

一會兒,許妍說:“爸爸叫佳菱。”

許佳菱掙紮着轉過身,面朝地趴下,然後慢慢支着胳膊爬起來。

“爸。”她接過電話。

爸爸說:“菱兒放學了,我早上走的時候在你枕頭底下放了兩百塊錢,你拿着,平時當零花錢慢慢花,不要趕着花完,不能跟同學攀比。聽見沒有?”

許佳菱感覺自己靜默了足足有半個世紀那麽久,爸爸的聲音一直在另一端傳過來,她再一句不想聽。

那她剛才所受的是什麽。

自己像一只畜生一樣,随随便便沒有理由,憑誰一句話一個誤會就能打死。

“你為什麽不跟別人說,讓人以為是我偷的。”許佳菱問。

爸爸大概沒想到她會這樣問,說道:“我放在你枕頭底下,其他人不知道,我沒有跟你媽說,說了怕她給你拿走。”

大概是聽到許佳菱在說錢的事,母親一把奪過電話,對着話筒吼:“你們說什麽呢?這小爛貨又跟你告什麽狀了,你偷偷給她錢,你是怕我把她餓死嘛!我每天在家,你也不問我辛不辛苦,累不累!”

許佳菱在旁邊,他聽見電話裏,爸爸的聲音是那樣無可奈何。

“你為什麽總跟孩子争這個長短,孩子是我們的,我不能心疼嗎?我一對佳菱好,你就想盡辦法的吵架?那是我們的孩子,又不是別人家的,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瘋了!”

許佳菱不想再聽,她扶着腰慢慢挪過去,拿起茶幾上的二百塊錢,拾起地上的書包,臨出門前,套了一件秋季校服外套。

她不知道該怎樣計較這一頓毒打,爸爸沒有錯,她似乎也沒做錯什麽。

如果爸爸的偏愛是一種錯的話,這大概就是她最大的罪過。

……

許佳菱回了回思緒,門外的電話聲還在繼續。

她幹脆也不想要書簽了,随便取了一片書裏面的銀杏幹葉,抱着書爬上了床。

枕頭底下,是她壓了快兩年的二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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