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要下雪了。”
室外體育課上,許佳菱對同學說。
“你怎麽知道,我們每天晚自習,又趕不上看天氣預報。”跟她組合跳繩的同學說。
她是郝悠悠,同班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常常說錯話得罪同學,倒對脾氣古怪的許佳菱格外好。
她的書包裏總有零食,每一次拿出來跟許佳菱分享,到最後大部分還是進了她自己肚子裏。
起初許佳菱也沒想過跟她做朋友,是有一次月考後換座位,兩人坐的近了,前後桌。
她分零食給許佳菱時,總是萬年不變的動作,先是回頭把吃的放到許佳菱桌子上,再飛快轉過身坐好,根本不容別人拒絕。
慢慢的,許佳菱也會喊她一起去買早餐,讓她可以在自己的書包裏摸糖。
許佳菱有低血糖,包裏常年帶着一種牌子的薄荷糖,郝悠悠對其垂涎已久,後來許佳菱每每想到郝悠悠第一次問她要糖時的樣子,都忍不住發笑。
許佳菱其實也沒少分給她零食,卻獨獨沒有想起書包裏的糖,因為那對她來說,只不過是用來緩解頭暈的,算不上是值得分享的零食。
兩人熟了之後,郝悠悠就一直黏着她,兩人不論是值日還是體育課分組,都在一塊。
就像今天這樣的體育課,她們兩個人擠在一起,根本都沒有數對方組員跳了多少個。
郝悠悠還在等許佳菱回答,她是從哪裏知道的要下雪的消息。
許佳菱換了右手,繼續掄着跳繩。
她稍偏向郝悠悠,說道:“不是天氣預報,是我自己,我能感覺到下雪前的風和空氣。”
繩子卡斷了一下,跳繩的同學踩了繩子,她退出去換另一個隊友。
郝悠悠繼續着剛才的話題,“哎,你怎麽跟巫婆一樣,還能占蔔?”
許佳菱白她一眼,郝悠悠靠着她的肩膀憨憨的笑,意思叫她不要生氣。
許佳菱也跟着抿嘴一笑,說:“不信走着瞧,今天晚上,或者最遲明天,一定會下雪的。”
“噗!許佳菱,你要笑死我。”
又一個同學卡繩,郝悠悠從許佳菱手上接過跳繩,“我來甩。”
許佳菱來回伸展五指,搓搓手背,問她:“你笑什麽?”
“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啊,我就是聽見你剛才的話,跟我奶奶那一輩特別像,她們管這個叫‘變天’。每次哪裏一疼,就說天要下雨或者下雪。”
郝悠悠眼睛一直盯着跳繩,聽見許佳菱半天沒有說話,以為她生氣了。
她斜眼瞥了一眼,見許佳菱正用右手覆在左手背的地方,來回揉搓,動作很輕。
“許佳菱,對不起嘛,你不要生氣。”
郝悠悠悠見許佳菱還在端詳自己的手。
正好另一組都跳完了,她急急的放下跳繩,過來挽住許佳菱的胳膊,看着她道:“我就是一說,沒有笑你的意思。”
許佳菱把左手插回衣服兜裏,用肩膀撞了一下她,“哪兒那麽誇張,走吧,該我們組跳了。”
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數學老師要講習題,許佳菱聽後面幾排的同學窸窸窣窣的在鬧什麽動靜。
聲音越來越明顯,數學老師正在畫圖,對着黑板問了聲:“你們都在激動什麽,要不要來這兒講?”
郝悠悠調轉筆頭,敲了敲許佳菱的課桌。
“快看,下雪了!”
她語氣裏掩不住的興奮,下巴抵在桌子上,驚道:“你是怎麽猜到的,你帶手機了是不是?偷偷看的查的天氣預報。”
許佳菱用書推開她的筆,沒好氣的:“我那手機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只能打個電話發條短信,還能看天氣?”
數學老師畫好了圖,郝悠悠趕緊轉過去坐好。
許佳菱轉頭看向窗外,雪花越飄越密,風口的雪随着寒風在空中旋舞。
她本就聽不懂數學課,也不愛學數學,微微一出神,思緒已經跟着窗外的大雪飛回了八歲那一年。
許佳菱記得,小時候的冬天特別冷。
八歲那年冬天,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些不對勁,磨了幾天才去找自己的媽媽。
“媽,我的左手手背,還有食指後面這三個手指,這幾天疼得特別厲害,也不知道怎麽了。”
媽媽當時很不耐煩的剜了她一眼,皺着那永遠都不能舒展的眉毛,氣哼哼的罵她。
“就你身嬌肉貴,你以為大家都不冷?下課了不在教室裏乖乖坐着,出去瘋玩兒,手不爛掉才怪。”
許佳菱覺得冤枉,急着辯白:“我沒有出去玩兒,我們班學生都不愛跟我一起玩兒。”
媽媽一把把她推到一邊,“讓開,不知道幫忙,就添亂。”
“就這副樣子,肥的跟豬一樣,人誰家的姑娘願意跟你玩兒。”
她一邊梳着自己枯草一樣長發,一邊罵罵咧咧。
許佳菱不死心,還是把左手伸出去,盡量擡高到媽媽能看見的位置。
“媽,你看一下,真的疼。”
“你讓開!”
媽媽握梳子的手往下狠狠一抽,一股鑽心的痛從手背上傳來。
“啊——”
許佳菱的慘叫似乎穿透了整棟舊樓,她一下子蹲到在地,把左手抱進懷裏,嘴張的很大,口水和着眼淚一起往下掉。
許妍跑出來看得時候,許佳菱還在那裏,鼻涕眼淚爬了一臉,卻沒有哭聲。
許妍蹲下搖她的胳膊,把她拉過來,在後背上拍了足足一兩分鐘。
直到許佳菱終于“哇——”一下的哭出聲來。
許佳菱一邊哭一邊把左手往毛衣底下藏,她太疼了,她怕媽媽再抽一梳子下來。
那樣鑽心的疼,是許佳菱很多年以後再回憶起來,都會下意識護住左手的。
那天之後,許佳菱的手腫的很厚,手背上還有青紫的梳子印。
漸漸的,手背上裂了口子,剛開始很小,她只能聽姐姐的話偷偷往上抹護手油。
可是并沒有什麽用,裂口越來越大,有時候還會流出黃色的水。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媽媽看見了,許佳菱心裏還有些高興。
她主動說:“早上特別疼,中午和晚上睡覺的時候,就特別癢,我也不敢撓,都爛了。”
誰知道下一刻,筷子在餐桌上摔的滿天響,震耳發潰的聲音砸下來。
“你怎麽不去死,你幹嘛不早點說,現在爛了,你到處招搖,是想讓人戳我脊梁骨罵我不管你們嗎?”
許佳菱筷子都忘了放,呆呆的看着媽媽那張臉。
她好想大聲喊:我開始疼的時候就給你說了,可你又用梳子在上面狠狠抽了一下,當時就腫了。
剛剛就在媽媽發現自己手爛的那一刻,許佳菱還以為,自己會收到心疼或者關心的話。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茶幾上扔着兩雙手套,手套的大小只夠右手,許佳菱的左手已經套不進去手套了。
她又怕媽媽罵,勉強帶上,也沒想後果,等到了學校,早讀摘手套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摘不下來了。
手套是針織的,裂口流膿,毛線粘在了手背上。
她本來沒注意,脫到一半撕的生疼,老師已經進來,她只好把手藏進桌倉底下。
一頁讀完翻書的時候,她一只手翻,動作笨拙,正巧叫老師看見。
她趕緊垂下頭,看着老師腳在她旁邊停下。
“許佳菱,你怎麽回事,教室裏很冷嗎?你舍不得把手拿出來。”
許佳菱頭幾乎垂到了課本上,聲音細若蚊蠅,“老師,我的手套摘不下來了,上課不能戴手套,所以不敢拿出來。”
語文老師聲音語氣嚴厲,“手套摘不下來?是粘了膠水在上面嗎?拿出來!”
許佳菱聽見同學們在低低的笑她,她慢吞吞的把手放到桌子上。
她看見裂口流出來的水已經滲透了手套,結了黃色的一點硬塊。
等老師托起她的手再說話時,聲音已經不似剛才嚴厲。
“這怎麽了?是弄傷了嗎?”
許佳菱站起來,低聲回答老師:“不知道,剛開始有點疼,後來腫了,然後就裂了口子。”
班主任挪開凳子,拉着她往辦公室走,邊說道:“這種情況怎麽不跟你媽媽說,你自己硬扯手套,皮跟着手套走,脂肪都能看見了,跟我去辦公室,我給你媽媽打電話,讓帶你去看醫生。”
許佳菱那時候不知道什麽是脂肪,只是老師的這些話,她記了好多年。
手從裂口到流膿,半個手背都爛了,她也沒哭。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怕沾在被子上,都是把左手搭在被子外的床邊,夜裏也不敢翻身,她也沒哭。
偏偏這個時候,平時嚴厲的班主任牽着她的手,急急的往辦公室走,她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教室外的風刮在臉上,眼淚都要凍住了似的。
她喏喏的喊了聲前面走的人。
“老師。”
老師回頭,不知道是不是也叫風吹了,老師眼睛紅紅的。
“怎麽了。”
許佳菱回道:“我媽媽知道,她說天氣暖和之後,慢慢就好了。”
“誰說的?”老師突然大聲,許佳菱吓得一抖。
“小孩子的骨頭還沒有長好,這樣的凍傷不管,以後會留病根的,你媽媽她不知道?”
許佳菱垂下頭不敢說話。
“那你爸爸呢?”老師又問。
許佳菱這次立馬擡頭,說道:“我爸爸在外面,過些日子就會回來。”
班主任在過道裏站了半分鐘,手上一直拉着許佳菱的手,最後她還是把許佳菱拉回了辦公室。
許佳菱記得,她拜托另一個老師去班裏幫忙領讀課文。
老師很快地洗了一塊熱毛巾,将她的左手連手套一起裹在熱毛巾裏,這樣來回好幾遍,老師的毛巾上也沾了膿。
許佳菱更不敢擡頭,眼淚卻一直掉。
老師找了把剪刀,說手套不能摘了,只能剪掉。
許佳菱下意識護住手套,她怕回去媽媽問起,手套不見了,一定會挨打,冬天挨打真的很疼。
班主任告訴她:“你不要害怕,我給你媽媽打電話,就說是我剪的,中午上課來的時候,我賠你一雙新的。”
許佳菱搖頭,說:“謝謝老師!我攢了零花錢,放學回去的時候我自己買。”
許佳菱記得,當時老師嘆了口氣,然後很小心的幫她剪掉了手套。
後來也是老師讓她先回的教室。
不過,另許佳菱高興的是,有一天她放學回家,發現門口脫着一雙大皮鞋,她跑進屋,果然是爸爸!
她記得爸爸以前說,要到春節才回來,沒想到居然提前了這麽多天回家。
她左手背在後面,右手伸進爸爸的大手中,握成拳頭,按照以往,爸爸會收攏手指包住她的小拳頭,像包小籠包一樣。
可是那天爸爸看起來不高興,他照舊包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伸過來拉她的左邊胳膊。
許佳菱看到爸爸臉瞬間就黑了,變得非常兇。
他把自己的大黑皮手套套在許佳菱手上,抱着她去看醫生。
路上許佳菱說:“爸爸,你的手套好大呀,套上暖和,還空蕩蕩的,沾不到手爛的地方。”
她記得爸爸那天一路都沒有說話。
回家之後爸爸跟媽媽吵,說孩子的手好不了了,就算是治好爛掉的皮膚,骨頭也落下了病根。
許佳菱非常害怕,她害怕的不是吵架,也不是手,而是爸爸如果罵了媽媽,等爸爸再出門工作,媽媽一定會更狠的罵她打她。
……
“許佳菱!”
“許佳菱。”
“啊?”
許佳菱擡頭,迎上郝悠悠湊過來的臉,她腦子短路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是在教室。
她摸到自己的左手背,傷口早就看不到了。
郝悠悠說道:“你在幹什麽,放學人都走光了。”
教室裏還剩下三三兩兩的同學,許佳菱舒了一口氣,站起來歪了歪頭。
“走吧。”
出教學樓時,她把手伸進了棉衣兜裏,她沒有告訴郝悠悠,奶奶輩說的‘變天’,在她這兒是真的。
她的左手骨疼痛難忍時,就是每一次的大雪将至。
她也想起,這麽多年,她始終沒有告訴爸爸,媽媽曾經在她本來就疼的手背上,狠狠的抽過一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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