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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婧是藝術特長生,學畫畫。
她也是許佳菱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特長生在教室的時間都比較少,為了方便老師查人,他們的座位一般都在比較靠後的顯眼位置。
許佳菱和張婧的結識,是她來文科班的第二個學期,那時候後面幾排的座位選擇還相對自由。
許佳菱搶的倒數第三排靠窗,和張婧的相熟就在那個時候,她坐在許佳菱的後排。
大多數時間,下午的自習和整個晚間自習,後面兩排都空着。
這中間,許佳菱還多了一個……好朋友。
他叫孫晨,是個慢吞吞的性子,頗有種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之勢的氣質。
跟張婧差不多,都是不怎麽急躁也不生氣。
唯一不一樣的地方,大概是孫晨這人,即使手上是包一塊錢的幹脆面,他也要吃出最優雅的樣子。
張婧跟他們兩個都不太一樣,她通身充滿藝術氣息,前衛且邋遢。
有時張婧會從畫室跑出來,跟孫晨和許佳菱兩個人逃課瞎逛。
三個人一起,談話總是天馬行空開始,互相擠兌結束。
張婧經常一個人在家,許佳菱偶爾會去她家裏留宿。
所以當張婧第一次說能不能去她家裏住,原則上應該立即答應的許佳菱,卻表現出一絲猶豫,這讓張婧多少有些尴尬。
許佳菱知道張婧不高興了,但還是用最拙劣的借口拒絕了她。
“我們家……孩子多,沒地方住。”
其實許佳菱心裏清楚,張婧知道許妍去上大學,原本兩人的房間現在就她一個,根本不是沒地方住。
孫晨趕緊插嘴,說道:“喂,張婧,你多大的人了,還非要和別人一起睡,丢不丢人你。”
張婧也順着話茬,縮出半截校服袖子追着他打。
“要你管,八婆一樣的男生。”
許佳菱知道孫晨是好心,偷偷撞了下他,兩個人默契一笑。
其實,許佳菱不是沒有帶朋友去過自己家留宿。
可也是那次簡單的邀請留宿,成了她整個青春彎路的開始。
也許那個時候開始,在她心裏,所謂家就只是一個供自己睡覺的地方。
初二上半年,她跟林娟還是同桌。
八月正逢小城雨季,一連就是半月。
有天晚自習時電閃雷鳴,片區停了電,學校通知提前放學。
林娟是城郊的走讀生,每天晚上她媽媽會來接她,可是學校突然提前放學,林娟的媽媽不知道情況,不會提前從家裏出發。
那時候初中,同學們都沒有手機,要是等她媽媽來接,林娟就要頂着雷雨在校門口等至少一個小時。
停電之後,周遭黑漆漆一片。
許佳菱拉着林娟到校門口,就這一會兒的功夫,校服褲管已經濕透,帆布鞋也進了水。
“等會兒我們就走光了,你一個人行不行,我感覺有點害怕。”
雨點噼裏啪啦的打在傘上,周圍鬧哄哄的,許佳菱只好貼着林娟的耳朵說話。
林娟聽見了,也湊過來,大聲說道:“我也害怕,可是我媽媽也不知道我們要提前放學,這個時間,可能還在家裏。”
許佳菱腦海裏閃過母親那張臉,猶豫了半分鐘,她對林娟道:“你去我家吧,今晚跟我一起睡。”
林娟臉上一喜,但很快又垮着臉,說:“可是我媽要是來了,找不見我怎麽辦?”
許佳菱說道:“你媽媽平常都是九點出門接你,我們兩個跑快些,趕在八點五十回家,到我們家之後打個電話回去,跟你媽媽解釋一下就好了。”
林娟想了想,“可以可以,這樣我媽媽也不用為了接我,在雨天跑來跑去。”
“對呀。”許佳菱拉着林娟,笑着說道:“那趕緊,我們走巷子裏那條小路。”
這是許佳菱第一次帶小夥伴回家,心裏別提有多躍雀。
林娟也是第一次在外留宿,對許佳菱的房間充滿好奇。
“許佳菱,你的床單被罩是什麽顏色的啊?”
“嗯……就灰唧唧的條紋圖案,我不喜歡,是我媽買的,說這個顏色不顯髒。”
林娟又問:“你跟你姐姐睡一塊,我去了睡哪兒啊?”
“沒事兒,姐姐跟三妹一起睡一晚,你跟我一起。”
“那就好,嘿嘿!”
風特別大,許佳菱撐不住傘,只能和林娟兩個人舉着一把,又怕濕了作業本,兩個人把書包抱在胸前護着。
等到樓底下時,除了書包和頭,全身幾乎都濕透了。
兩人互相嘲笑對方跟淋了雨的小雞仔一樣。
林娟還說,許佳菱是胖雞仔,圓乎乎的。
兩個人手拉着手上樓,許佳菱推開門,讓林娟先進。
關上門,剛在玄關處站定,就看到母親拿着拖把拖地,前面地板光亮光亮的。
許佳菱低頭,她和林娟的褲管上全是泥點,身上潮濕的厲害。
她拉着林娟,希冀道:“媽,這是我同桌林娟,她們家太遠了,今天暴雨回不去,我叫她來跟我睡一晚上。”
“阿姨好!”林娟笑着問好。
母親頭也未擡,‘嗯’了一聲。
許佳菱換了鞋,拉着林娟回自己的房間,許妍回的早,見有林娟,很快就拿着作業本去了老三房間。
她們正暗自高興着,就聽見外面母親的聲音。
“你是死心眼兒嗎?不把髒衣服脫了,地板和床單要是弄髒,你就給我小心。”
這麽一吼,林娟有些怯生生的看向門邊,悄悄問:“阿姨是不是不高興我來?”
許佳菱站在地上脫衣服,說道:“不是,我媽平時說話就這樣。”
林娟換了許佳菱的T恤,對她來說有些肥。
許佳菱穿的短褲睡衣,半截腿白胖白胖的,林娟笑她的小腿跟胖藕一樣。
兩個人抱着髒衣服,一人一個盆,坐在洗手間的小板凳上洗起了衣服。
折騰了好久,才把衣服挂到陽臺上。
“要是明天幹不了,我們穿什麽?”林娟躺在床上問。
許佳菱掰着林娟的手指,一根一根的玩兒,說道:“今天下雨,好多同學的校服肯定都髒了,都得洗。明天一定不止我們兩個沒有校服。”
“也是。”
許佳菱把和林娟交握的手放進被子裏,說道:“本來我想用洗衣機烘幹再晾的,但我們家的洗衣機聲音特別吵,我怕我媽罵。”
林娟轉過來,側對着許佳菱要問什麽,突然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
“許佳菱!”
許佳菱一個激靈,從床上翻起來,朝着門口應道:“啊?怎麽了媽?”
“你出來。”
林娟偷偷扯了扯許佳菱的衣服邊兒,問:“咋了?”
“沒事,你躺着,瞌睡了就先睡。我出去看?”
許佳菱滑下床,摸索着胡亂蹬了兩只拖鞋就出去了。
她一出去,林娟也坐起,小心聽着外面的動靜。
林娟有些害怕許佳菱的媽媽,總覺得她不像自己的媽媽,至少她能肯定,如果她帶朋友去家裏住,媽媽一定會跟自己一樣高興。
“啪——”
客廳傳來一聲不小的動靜,緊接着聲音越來越密。
林娟跳下床,貼着門邊,她聽見了許佳菱媽媽的聲音。
而且那聲音還在,像是在拿棍子抽人,可是也沒有誰喊疼。
大概過了有半分鐘,林娟蹑手蹑腳的出去,走廊上暗沉沉的,她很小心的貼着轉角的牆。
後來林娟告訴許佳菱那天晚上的情況。
她說當時她把頭探出去的那一瞬間,要不是屋外的滾滾雷聲,她都以為自己是在夢游。
即便後來過去了好多年,再想起那件事來,林娟也總是會比許佳菱先紅了眼睛。
昏黃的陽臺燈底下,孤零零飄蕩着幾件滴水的校服,許佳菱站在一件衣服前面,背對着客廳,她身側是咬牙切齒的母親。
林娟看到她光溜溜的小腿上,受着一下較一下用力的抽打。
就在十幾分鐘前,她還笑許佳菱的兩條小腿跟胖藕一樣。
她不知道為什麽阿姨突然要打許佳菱,只是看見,許佳菱從頭到尾都沒有哭一聲。
她看到許佳菱媽媽揚起的,是一根大人拇指粗細的青綠色竹棍,有半個許佳菱那麽長。
許佳菱沒有發現林娟什麽時候來的,只聽見她怯生生的說了句:“阿姨,不要打了。”
她怕林娟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說白了,就是嫌丢人。怕同學笑話。
索性低着頭,不看林娟,也不說一句話。
可能是打累了,母親氣喘籲籲的靠在沙發上,嘴裏罵罵咧咧,時不時用棍子在許佳菱身上戳。
她們忘了那天上床是幾點鐘,兩個人都沒有顧上看表,因為後來許佳菱的母親丢下棍子回房間時,命令許佳菱重新去洗校服褲子。
原來只是因為,許佳菱校服褲腳的泥點印沒有洗幹淨。
林娟陪着許佳菱,因為小腿疼的蹲不下去,許佳菱只能站着在水槽裏洗,她個子不高,夠的很吃力。
上床後,林娟看許佳菱的腿,一道一道凸起的竹棍傷痕,有好多橫七豎八的交錯在一起。
還有些是兩三道傷痕在一個位置上,腫的更兇。
林娟突然想了什麽,小心翼翼的問她:“許佳菱,我想起來了。初一的時候,有一個星期的體育課,大家都穿夏季校服,你在外面套了校服外套。老師害怕中暑讓你脫掉,你死活不肯,是不是就是你媽媽打你了,身上有傷,怕同學看見?”
許佳菱本來趴着睡,她把臉埋進枕頭,算是默認。
林娟說的,就是爸爸給二百塊錢那次。
林娟突然伸過來手,抱住許佳菱的胳膊說了一句話。
剎那間,咬牙忍了一夜的許佳菱,孩子一樣的泣不成聲。
林娟說:“佳菱,你跟我去我們家吧,給我們家、當小孩兒,我媽媽不打你。”
多麽幼稚的一句話,可這十幾年來,也只有這一個人對許佳菱說過。
她在用她的方式,明确的表示想要保護自己的小夥伴。
那以後,許佳菱再也沒有帶任何一個人去過家裏,母親的棍子總是不分時宜,她不想讓同學笑她自己可憐,更笑話她有一個這樣的母親。
張婧是她的好朋友,可越是好朋友,越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
她更不會破了不帶朋友回家的禁忌,這禁忌與任何人無關,只是她許佳菱命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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