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夾在練習冊裏的便條,叫人偷了。”

“什麽?”

“該不是你平時寫的那些……”

其中一個黑影點頭。周遭又一陣靜默。

這是個廢舊的體育場館,草坪早已經坑坑窪窪,跑道經年久月,暗紅中泛着黝黑的光。

不過這景象此時卻是看不到。

場館外牆的路燈隐隐照進來幾縷光,暗到坐在草坪上的三個人都看不清彼此臉上的神情。

剛開始說話的是許佳菱,她是在晚自習前翻練習冊時,發現夾在那一頁的東西不見了。

她對零碎東西的記憶特別敏感,她确定自己是夾在了那頁。

因為那一頁剛好有一道題目,她寫了‘答’字,緊接着就是半夜的墨點,答案一個字也沒有寫上去,她知道自己當時是以怎樣一種心煩意亂的狀态下,順手抄過便簽,寫下的那些話。

“媽的,我大概知道是誰。”許佳菱往身後的草坪上一倒,煩躁的捶了一下地面。

孫晨是男生,并不關注女生間的過節,他還不知道許佳菱說的是誰,也問:“你知道是誰?”

張婧搶過話,啐道:“卧槽,就你他媽這麽當朋友,長眼睛的人都知道是誰。”

孫晨反駁:“我一個男生,坐在教室後排,前面幾排全是女生,跟她有仇的人多了,我怎麽知道是誰。”

“去你大爺的!”許佳菱踹了孫晨一腳,沒好氣的說道:“你這貨是那女的派來的卧底吧,想氣死我。”

張婧也笑着頂了孫晨一拳,罵他:“閉嘴吧你,死胖子。”

孫晨象征性的躲了一下,又重新回到正題。

“到底是誰,我們改天叫出來問問,她到底是幾個意思。”

許佳菱單手枕在頭底下,張大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夜。

她嘆了口氣,說道:“是誰拿走的已經不重要了好吧,重要的是她把那東西拿給了誰。而且她肯定會在交給那個人之前,當笑話一樣傳給班上的一大半女生看。”

張婧也說道:“是啊,主要還是看便條上面寫了什麽,那女生又拿給了誰看。”

“這他媽,你們女生之間怎麽就這麽麻煩,有什麽事坦坦蕩蕩的打一架不成嘛!”孫晨抓了抓頭發,語氣也有些急躁。

許佳菱說道:“就是因為我跟她們之間本就什麽事都沒有,打不起來,才來陰的。”

孫晨問:“那既然無冤無仇的,她們為什麽要幹這些事,你又跟她們沒交集,沒惹她們。”

許佳菱冷冷的笑了一聲。

張婧也跟着躺平,跟許佳菱并排。

許佳菱拍了拍旁邊的空地,孫晨也躺下,三個人默契的曲起右腿,左腿九十度搭在右腿膝蓋上,頭枕着雙手。

許佳菱先開口:“死胖子,你都不看武俠小說的嘛。金老先生的小說裏有一段,喬峰和段譽兄弟二人遇到對手,那時候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叫蕭峰了。當時段譽在旁,蕭峰說讓他先走,不然自己還要分心保護他,你知道天真的段譽說了句什麽話嗎?”

“什麽?”孫晨問。

許佳菱說道:“段譽說了句‘你不用護我!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何來殺我’,你說他天真麽?當時蕭峰心裏一陣悲涼,心想‘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世間種種仇怨,又從何而生’,孫晨你說,你剛才問的話,跟段公子像不像?”

孫晨沒有回許佳菱。好半天,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隐約傳過來一陣鈴聲,許佳菱摁亮了手上的電子表,已經是第二節 下自習了。

“最後一節自習去麽?”問話的是許佳菱。

“去屁!”張婧轉頭,問孫晨:“你去不去?”

孫晨慢悠悠的性格,半天說道:“去也趕不上,就十分鐘,算了。免得進教室,往前面幾排一看,光來氣!”

三個人決定不去教室之後,氣氛又冷了下來。

許佳菱覺得都是因自己而起,就先試着打破這種奇怪的氣氛。

“你說,我要早知道你們班孩子這麽排外多好,還能一早申請去別的班。規避災禍。”

張婧說道:“去!就那前面幾個女生麻煩事一堆,成天多認真似的,成績每次二三百,全他媽是班主任的大內密探。想想就來氣!媽的!”

孫晨插了一句嘴,“你們兩個這樣粗魯,小心沒人要昂。”

“閉嘴吧你!”

“給我閉嘴!”

張婧和許佳菱異口同聲的回擊他。

孫晨假裝抹了一把臉上的吐沫星子,說道:“說正經的,你都寫了什麽?萬一那女的交給班主任,你知道我們班主任,輕則挨訓,重則請家長,遣回反省。難纏的很!”

這時候,張婧也不得不應聲:“對對,就是,關鍵就看你寫的東西,能不能規避一些關鍵的信息。”

許佳菱長長的舒了口氣,說道:“拜托兄弟!要是沒有關鍵信息,那傻缺會偷?那上面,有稱呼,有驚天動地的情話,有落款!這樣!”

“我× !”

“我×!”

許佳菱兩邊趟的人,齊刷刷坐起,四只眼睛緊緊盯着她。

張婧拆下手上的皮筋,把散在肩上的頭發攏住,盤腿坐好,一本正經的問許佳菱:“你上面寫的誰?”

許佳菱扯過校服外套捂在臉上,聲音從校服底下悶悶的傳出來。

“我他媽不能說出口的,還能有誰!”

孫晨搶過話:“該不是……”

“閉嘴!”許佳菱扯下衣服,扔到孫晨頭上,制止了他要喊出口的名字。

“他的名字決不能提,那是我的事,跟他無關。至于偷我東西那貨,先等等看,她總會有動靜的。”許佳菱坐起來說道。

張婧突然問:“萬一她把紙條拿給另一個主人公,怎麽整?”

許佳菱一時語塞,好半天才說道:“那是我的底線。她要是真敢,我弄死她。”

三個人都在等着最後一節課的鈴聲。

孫晨最後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了句:“無論如何,班主任知道是肯定的。”

夜越來越沉,許佳菱從孫晨手上接過校服套在身上。

她不知道明天一早到教室,同學都是什麽眼神看她,班主任又會想什麽奇招,來打擊她這個與本班不合的異類。

第二天一早,許佳菱起床梳洗時,木梳在手中掉了好幾次。

右邊眼皮也跳的厲害,她早餐都沒有帶,一路忐忑的去了學校。

一進教室就發現氣氛不對,前排好幾個女生,在她進來的時候停下手上正背的書,紛紛擡頭晦暗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她眼神有意無意掃過那個偷便簽的女生,她倒是沒有擡頭,假裝在背書,眼珠卻左右打轉,眼睫毛撲呤撲呤的直閃。

許佳菱過去的時候‘不小心’撞到她的胳膊肘,那女生猛擡起頭,問:“怎麽了?”

許佳菱笑着說:“抱歉,地上滑。沒撞疼你吧?”

那女的生冷冷的哼了一聲,又把眼睛轉回了書上。

許佳菱回座位坐下,郝悠悠立馬轉過來,手擴在嘴邊,對着她小聲說道:“完了,全班都知道你給那誰寫了一句驚天動地的情話,完了!班裏專門有人負責給班主任告這種八卦。這回完犢子了!”

許佳菱邊掏着書包,邊說:“全班都知道了,你還捂着嘴說。現在還怕誰聽見?”

郝悠悠急着說道:“主要這事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昨天你逃了一晚上自習,也……反正你做好準備,我感覺你這幾天倒黴透頂簡直。”

許佳菱翻書的手停到一半,沒憋住道:“卧槽!不是吧!你把話說完,也什麽?也叫人告訴班主任了?班長還是學習委員?”

郝悠悠趕緊朝教室門口看了一眼,小聲說道:“還說髒話叫人抓把柄。班長跟你的關系,他告你的密做什麽。學習委員成天只知道背書,哪有空管你上不上課。”

“那誰?總不是生活委員,他雖然嘴碎,可也跟我還算相安啊。總不是他吧。”許佳菱往後排靠牆的位置看了一眼,生活委員就坐在那兒。

郝悠悠好像怕傳閑話,轉回去折騰了半分鐘,給許佳菱扔過來一個紙條。

上面寫了兩個字:趙雨。

“媽的!”許佳菱把紙條團成團捏在手裏,煩躁的抓了把頭發。

“你轉過來。”她擡腳踢了下郝悠悠的凳子腿。

郝悠悠靠過來:“你說。”

“你确定我逃課也是她告密?”許佳菱問。

郝悠悠點點頭,嗯了一聲。

随後又問:“什麽叫也是她,她難不成還幹其他的了?”

許佳菱說道:“老子的夾在書裏的便條,就是這蠢貨偷的。還告密,學習不怎麽樣,壞心眼倒不少。”

六點五十的鈴聲剛過,大家都開始早讀。

門哐的一聲被推開,班主任面色不善的站在門口,手上還拎着早餐,看樣子是剛來。

“孫晨,許佳菱。你們兩個出來一下。”他聲音很大,聽起來怒氣沖沖。

許佳菱拉好校服拉鏈,看了孫晨一眼,他也剛好看了自己一眼。

兩個人都自嘲了笑了笑,出去的時候孫晨還緩緩地帶上了教室門。

許佳菱小聲吐槽:“孫帥的教養還真是時刻都丢不得。”

孫晨得意的很,回了句:“當然,寧丢性命,不丢風骨。”

“希望你六十秒後依然保持這份……風骨。”許佳菱聳聳肩。

他們剛到辦公室門口,門開着,還沒來得及打報告,班主任的聲音就先到了。

“滾進來!”

他們進去的時候,隔壁班的班主任擡了下頭,皮笑肉不笑的說:“常客啊,都混眼熟了。”

他說的是許佳菱,因為孫晨是第一次來辦公室。

說到底許佳菱也怪自己害的孫晨,要不是她心煩意亂不想上自習,孫晨和張婧也不會一起出來。

張婧是藝術特長生,晚自習本來大多在畫室,就是不來教室,別人也不會說什麽。

班主任“哐”的一下,把手機扔他們倆面前的辦公桌上。

“給,給你們家長打電話,說教室已經放不下你們了,讓把你們接回去。”

許佳菱和孫晨自然都不敢動。

班主任開始翻家長聯系薄,他每做一個動作,都會弄出很大的聲響,總之看起來非常生氣。

對面那個老師進班去跟早自習了,辦公室只剩下班主任和他們兩個。

班主任突然眼神犀利的看着許佳菱,諷刺道:“許佳菱你這忙的很啊。剛還在給別人寫情詩,這又有個陪你逃課的。”

果然班主任知道了便條的事。

提起這個,許佳菱就是一肚子火,何況他又亂冤枉孫晨。

“老師。”許佳菱稍稍擡頭,對上班主任的眼睛,說道:“孫晨是我的好朋友,您不能用這個冤枉他。”

“所以你們逃課還有理了?”

許佳菱說:“沒有,逃課不對。可這是兩碼事。”

“你就是這樣招攬的男生緣啊!”

孫晨鼻孔哼了一聲,“老師,您懲罰我們可以,但是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麽難聽。有校規說男生跟女生不能做朋友麽?”

“你閉嘴!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班主任罵孫晨。

許佳菱手在後面悄悄扯了扯孫晨的校服,孫晨的嘴動了動,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許佳菱向老師微微鞠躬,然後輕聲細語的說道:“老師,我去年跟着我姐姐去她的大學轉了一圈,我路都沒記住,就記得他們教學樓大廳裏貼的一句話。那句話叫‘學為人師,行為世範’,我看到這幾個字的時候很感動,真的。您剛才毫不顧忌的說出我便簽的事,可是如果我問您一句,那便簽您是怎麽拿到手的,我不知道您要怎麽回我,是實話實說,說是您叫人偷給你的。還是你說,無意間自己翻到的。”

許佳菱終于見到了平時口若懸河的班主任,此刻啞口無言。

她最後說道:“情書,算是我的隐私吧。我不信偷東西那女的,她自己就沒個喜歡的人。老師,我還是覺得,比起我喜歡我一個人,偷人東西的情節更嚴重。可您能縱容偷的行為,卻不能尊重我的喜歡。甚至我交個朋友,也要被您說的那麽不堪。”

許佳菱這時候心裏反倒沒有了剛進辦公室時的懼怕。

她已經做好了接受各種懲罰的準備,跟老師頂嘴也是下下策。

畢竟她已經可憐到幾乎不曾擁有親情,這為數不多的友情,她丁點兒都不想失去。

如果不能護着自己,至少可以試着保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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