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臘八這天,學校食堂提供各色米粥的窗口,驟然排了好多人。

許佳菱之所以也跟在隊伍後面,倒完全與臘月初八沒有關系。

只不過是因為,上大學這半年來,她為了減肥,晚飯都是雷打不動小米粥。

雖然身邊的人都說她不胖,可每每她要被說服時,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母親那張毫不掩飾充滿憎惡的臉。

還有她經常挂在嘴邊的話:看你眼睛一條縫似的,豬一樣胖。那豬上路都比你幹練,你要有那一半也好!

仔細算一下的話,許佳菱甚至因為八寶粥裏面原料太足,達不到減肥的要求,而極少把它當做晚飯。

前面的人一碗碗端着八寶粥從許佳菱身邊過去。

輪到她時,還不等她開口,大叔已經很熟練的把大鐵勺伸進盛八寶粥的保溫食桶裏。

“不是,等等。”

許佳菱叫住她。

“你好,我要小米粥,不加糖。”

大叔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放到窗口。

“剛剛沒有擡頭,你一說話,我就聽着聲音熟,天天來。”

許佳菱刷了一下飯卡,端着盤子去找座位。

“許佳菱!”

食堂裏鬧哄哄的,許佳菱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周圍看了一圈,沒有戴眼鏡,也沒看出個什麽來。

等她往左手邊一個空位子走的時候,這聲音又喊了一遍。

這次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

“嗨,是我。”

許佳菱回頭一看,臉上也露出一絲驚喜。對方高自己一個半頭,正咧着嘴憨笑。

“是你啊,你也到這個學校了!”

“是啊,咱們學校張榜的時候,我看見你的錄取到這兒了。這都來半年了,居然才碰見。”

他看起來很高興。

正好旁邊的一位同學吃完飯要走,許佳菱把托盤放在空出的位置上。

只有一個座位,她也不好自己一個人坐下,就站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對方說話。

“你打飯了嗎?”

“吃完了,剛剛就是在餐盤回收那裏,一回頭,剛好看見你,我就跑過來了。”

許佳菱點點頭,此時此刻她還面臨着一個比吃飯還棘手的問題。

就是,她好像不記得這個校友叫什麽名字了。

只知道是個體育生特長生,專業能力很過硬,參加藝考的時候,成績是縣裏所有體育特長生考試的第一名。

許佳菱之所以把藝考成績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在這個男生之前,保持那個成績記錄的是許佳菱的姐姐許妍。

許妍參加藝考的那一年,也是縣裏第一。

她學武術,學的主要器械是長劍。

對方好像看出了她的窘迫,爽朗一笑,說:“你是不是都把我的名字給忘了?”

“啊?……也不是,就是……”

許佳菱一臉被拆穿的尴尬。

那男生擡手揉了一把許佳菱的頭發,毫不避諱的說:“我那時候還試圖追過你,你就連名字都沒記住啊?”

許佳菱趕緊看了看左右周圍,嫌棄的捋順被他弄亂的頭發。

“你可別胡說,耽誤我找男朋友。”

既然被拆穿,許佳菱就幹脆問:“那你,到底叫什麽,好像姓周是不是?”

他咧嘴一笑,說:“對,我叫周钰。”

許佳菱笑道:“周钰,這次記住了。”

他這才想起許佳菱的粥,立馬道歉,讓許佳菱趕緊坐下吃飯。

許佳菱原本就在等他這一句,笑了笑,順勢就坐下了。

對面坐的同學大概是以為她跟周钰一起的,也端着吃完的空盤子走了。

人剛走,周钰就一屁股坐下來。

許佳菱低頭喝粥,腦子裏飛快的想扯一些什麽話題,這樣幹坐着怎麽就這麽尴尬。

誰知周钰剛坐下來,就沒打算讓嘴閑着,“你聽說了沒有,××好像有女朋友了,兩個人居然還是初中同學。”

……

……

……

許佳菱的腦袋空了幾秒。

緊接着一通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她捏了一把紙巾捂住嘴巴,越咳越猛。

應該是小米粒卡進了嗓子,她喉嚨連帶着鼻腔一起都異常難受。

周钰見狀,趕緊抽了幾張紙,跑過來幫許佳菱順背。

“包裏有沒有水。”

他說着就徑自往一邊的書包裏去探,許佳菱撥開他的胳膊,直直沖進餐廳另一頭的洗手間。

等在無人處咳嗽夠了的時候,許佳菱眼睛早已經憋的通紅。

鏡子裏一眼望去,許佳菱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狼狽。

水龍頭上沒有熱水,涼水打在手上,驚得她一個激靈。

等她整理好,再出去的時候,迎面撞上等在門口的周钰。

她拎着許佳菱的書包,手上還舉着一包抽紙。

見她出來,周钰立刻歪下頭看她的臉色,問道:“沒事吧,餐盤我已經幫拿到餐盤回收櫃了。剩下的一點粥,我看你也喝不了了,”

許佳菱感激的點點頭,小聲說道:“好,謝謝你。”

許佳菱去拿書包的時候,周钰躲開了她的手,笑着說:“你不舒服,我幫你先拿着,到宿舍門口了再給你。”

許佳菱沒有說話,執意扯回書包,揚手扔在背上,邁步下樓。

周钰追上來,跟在臺階後面,說道:“你剛才這麽一下,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時候,拽拽的,也不愛搭理人。”

許佳菱突然在樓梯間站住,回頭問周钰:“剛剛不小心嗆住了,你說的那誰,好像是誰的八卦?你再說一遍,我也好奇好奇。”

周钰完全沒有察覺到許佳菱的不對,依舊高高興興的重複了一遍他剛才在食堂說的話。

許佳菱繼續下樓梯,步子越來越慢。

周钰還在說:“不過我記得,你跟他也就是點頭交,八卦他也沒什麽意思。”

“是,點頭交。”許佳菱說。

快到公寓門口的時候,周钰說:“好不容易老校友見面,以後要常聯系啊!”

許佳菱胡亂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周钰從後面大聲喊道:“那今天開始,我發消息,你要記得回啊!”

許佳菱腳下一頓,回過頭,沒有一絲猶豫的說:“憑什麽?”

周钰顯然沒料許佳菱會來這麽一句,一時僵在那兒。

許佳菱說:“我沒有義務一定要回誰的消息。我從前沒有回你,現在也不會回,我之所以還沒有删你的聯系方式,是因為我都不知道列表裏哪個是你。我也拜托你不要發消息給我,我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出那些無關緊要的消息,真的會焦慮。拜托了。”

最後一句說完,許佳菱就走了,她近視嚴重,也看不清周钰的樣子。

回宿舍之後,她就把自己捂在簾子裏,蒙着被子,烏龜一樣蜷成一團。

黃悅從許佳菱一宿舍門起就覺得不對。

這又見許佳菱一聲不吭鑽進去,足足大半個小時不吭一聲,也不出動靜。

“許佳菱,你沒事吧?”黃悅小聲問。

過了好幾分鐘,黃悅聽到簾子裏面撲通了幾下,緊接着許佳菱的頭伸出來,“你男朋友在學校周圍有個小酒館是不是?”

黃悅見她肯說話,松了一口氣。

“那不是他的小酒館,是跟他們學院幾個同學合資開的。”

“這不重要。”許佳菱說,“你能不能讓他留個座,我們宿舍晚上過去。”

黃悅眨巴了幾下眼睛,點頭,“留座倒是沒問題。就是,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就是困了。”許佳菱重新鑽進簾子,說道:“等會兒她們都回來,人齊了,你給說一聲,我先睡一陣子。”

“……成。”

晚上臨出門前,許佳菱化了妝,口紅的顏色給人感覺冷冰冰的。

“不是吧,咱們是去嗨皮。你搞的要去吊唁一樣。”

任曉璇從許佳菱手上拿走口紅,調頭看管底,嘴裏念道:“720號Fire&ice。”

是冰和火的意思,一款偏藍調的正紅色。

去酒吧之後,許佳菱沒有喝多少,卻是最先醉的一個。

酒至微醺,她想起高三那段看不見前路的日子裏,那個人隔着屏幕給她的那一字一句的鼓勵。

那時候她是怎麽說的——這個人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所有的夢想。

可她的夢想還沒有開始,就夭折了。她原本打算,等自己在大學裏慢慢改變,等身上再看不見一絲從前吊兒郎當的樣子。那時候,那時候她或許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告訴他:“嘿,你還不不知道吧,我喜歡你很久了呢。”

這些東西從腦子裏一遍遍過的時候,許佳菱嗤嗤一笑。

“晚了,還是晚了。”

燈紅交錯的光影裏,許佳菱笑的讓人心寒。

鄰桌一個男孩子湊過來搭讪,許佳菱睨着眼看他,臉上始終帶着笑。

“你是過來跟姐姐拼酒,還是要微信啊?”許佳菱問。

那男生顯然以為自己大一些,許佳菱自稱姐姐,他倒顯得心虛了。

“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幾年級?”

許佳菱灌了一口溫水,微微一笑,說:“混不到大四,也不敢随便稱姐姐啊,你說是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許佳菱餘光掃見,黃悅幾個都開始攥自己的毛衣角了。

那個男生一聽大四,立馬回說:“不好意思學姐,你們這是要畢業了來聚的吧,我這就不打擾了。”

“好啊。”

等人走了,馬穎立馬說道:“你是怎麽敢裝的,為什麽要說我們是大四師姐。”

許佳菱拿着手機在手上甩圈兒,含糊道:“因為人家不撩大四的啊,大四都要畢業走了,何苦費心思。”

“怪不得他一聽,轉身就走了。”任曉璇說。

黃悅擡了擡下巴,對着許佳菱說道:“你一直糟蹋你那手機做什麽,小心甩地上。”

許佳菱突然停手,攥緊手機,一把撈過座位上的羽絨服。

“我出去打個電話,一會兒就回來。”

門推開,瞬間一股冷氣灌進了毛衣裏面。

許佳菱拉上羽絨服拉鏈,往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到路燈下,光一照才發現,天開始飄起了雪。

這個雪夜裏,她第一次撥通了那個存了好久的電話號碼。

從前她都是發短信,從不敢打電話叨擾,這也是唯一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電話響了好幾下,那邊才接起。

“喂?”

許佳菱擡頭,迎着昏黃的路燈燈光,緊緊閉上眼。

這樣的聲音從另一邊穿過來,單單是鑽進自己的耳朵,仿佛都能直通心髒一樣。

“怎麽不說話?”那邊問了一聲。

許佳菱開口,聲音裏帶着喑啞:“我,我在想要說什麽。”

“沒關系,想說什麽都可以。你還在外面嗎,這麽晚了。”

他應該是聽到了許佳菱這邊的汽車喇叭聲,所以又追着問了一句。

“嗯。”許佳菱說:“馬上就回去了。”

對方靜默了片刻。

“你是不是喝酒了?”

許佳菱癡癡一笑,說:“這你都聽出來啦!對啊。”

那邊聲線立馬就變了,“那你還不趕緊回宿舍!”

“說了,馬上就回啊。”許佳菱還是漫不經心的語氣。

那邊明顯嘆了口氣,聲音緩了許多。

“快先回去,有什麽話等你回去再說。聽話。”

許佳菱像是鐵了心的要任性,她抹掉眼角的濕意,依舊輕快道:“你對所有女生都是這樣,這樣哄她們嗎?”

“不是。”

“那你在關心我。”

“是啊。”

“那你……”那你喜不喜歡我。

她把這句話留在了心裏。

“那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其實許佳菱的酒早醒了,她等的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對方卻沒有給回答,倒反過來問她:“你從哪兒聽到的這些。”

“你就說有沒有嘛。”許佳菱緊緊咬着下嘴唇。

“還沒有”,他說,“是有一個初中同學,可能會在一起。”

“哦。”許佳菱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雪飄進脖子裏,竄進一股涼意。

馬穎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在旁邊輕聲說:“進去吧,外面太冷了。”

許佳菱淚眼婆娑的朝她點點頭,“知道了。”

電話那頭問道:“你旁邊來人了?”

“嗯。”

“是男生嗎?你今天一起喝酒的有沒有男生?”

許佳菱抿嘴,回他:“我現在頭暈,忘了身邊有沒有男生,就像你說,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女朋友一樣。”

那邊回說:“沒有,還沒有呢。你趕快回去,聽話。”

許佳菱紅着眼睛說:“不,酒還沒到三巡,還早。就這樣,你好好睡覺,我挂了。”

許佳菱摁挂斷鍵的時候,聽見那邊還準備說什麽。可她已經聽到自己想聽的了。

這個人何其聰明,暧昧可以,但就是給不了愛情。

許佳菱把手機裝進口袋,朝馬穎笑了笑:“你去叫一下她們,我們回去吧。”

馬穎疑道:“不是說要酒過三巡。”

“騙人的,一個男人而已。何必為了他真去糟蹋自己的身體。”許佳菱說。

馬穎看起來有些吃驚,但還是往酒館走。

雪花越下越大。

許佳菱不禁想,果然有些話,只在酒後微醺時,才能壯膽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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