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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衆神官突圍時,白無相焚毀仙京,降下天火巨石。皇城先遭怨靈肆虐,又罹此劫,已被毀去大半……昔日三朝之都,如今滿目焦土。”

謝憐說着,眸中閃過一抹沉痛。

聽到此處,黑水緊蹙雙眉。謝憐瞧見,趕忙又道:“所幸争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諸神官托夢的托夢,施法的施法,與凡間軍隊結陣相協,已掩護滿城百姓安全撤離了。”

賀玄點了點頭,可憂慮仍深埋在他雙眸中。他最想聽的消息并不是這個。

“所有百姓都已平安?”他垂眸佯作無意,前兩字卻咬了重音。

“也不是所有…”謝憐斟酌片刻。

黑水心中陡然一緊。

“不少人跑得太急,沒注意腳下,摔傷了。”

“……”

賀玄吊起的心讓謝憐在半空中兜了一圈。他輕吸一口氣,上下齒列叩合,舌向後擡,一個“師”字卻怎麽也問不出口。

糾結半晌,黑水改口詢及對方來意:“所以,太子殿下又為何來南海尋我?”

“當初白無相自焠銅爐,焚身而出,氣熾性炀,至炟至烈。又修為兩千餘載,功體已臻化境。上天庭傾盡全力——包括我在內,對他也束手無措。我還剩一道咒枷未除,師父雖想法子斷了白無相對它的控制,可我的法力仍是受限。便是加上三郎,我二人也只能牽制他一時半刻……白無相五行屬火,若想有機會敗他,唯有與司水者聯手。所以,在下冒昧叨擾,想請黑水閣下出面相助……”

賀玄默默聽着,眼中沉靜似古井死水,看不出有什麽情緒波動。

半個時辰前,休眠中的鬼王被強制喚醒,元神震蕩的感覺并不好受。而血色的回憶與支離的亂夢仍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難言的關切也壓在心底,使賀玄的焦躁和不安變本加厲。

“太子殿下怎不找雨師大人幫忙?”

“雨師大人受傷不輕,尚未從昏迷中蘇醒…且她雖然掌雨,但主職司農,本身是木土之屬,對上白無相并無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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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修成鬼王不過四百多年。太子殿下如何認定我就一定能敵得過那白衣禍世?”賀玄從桌旁起身,步回榻邊,随手抽出塊帕子,擦拭起小幾上的風燈罩。連續睡了幾十天,镂空的如意雲紋都落灰了。

“造化運行,無非講究個相生相克;鬼神仙怪,左右脫不開陰陽五行。”謝憐坐在桌前,捧着漆黑的曜石茶杯。還有一句話他暫時留在了肚子裏——否則,白無相也不會這般算計水師無渡了。

“…水能克火又如何?君吾兩千年修為,我這點能耐與他對上,不過杯水車薪。”賀玄将風燈罩小心放回,“我不同于某些傻子,沒有救天下濟衆生的心思和覺悟。太子殿下,還是請回吧。”

花城本斜倚一旁。聽了賀玄後半句話,面色倏然陰沉:“你說什麽?”

賀玄起先還未反應過來,一轉身看見花城那張臭臉,再看看略顯尴尬的仙樂太子,這才意識到方才有誤會。于是解釋道:“我不是在說你,我是說……”

話說到一半,又被卡住吞回去了。賀玄垂眸,攥了攥拳頭。謝憐與花城心照不宣,二人對視一眼,各自無聲嘆息。

“賀公子,”謝憐率先開口,懇切地望向對方,“你說自己無濟世救人之心,那為何雖然天下人皆知黑水鬼域入者即沉,可水域外圍你卻障起一層海霧,警示過往船只遠離?你為的難道不就是防止普通漁人闖入,以免無辜者丢了性命?”

“…那都是後來了。”賀玄淡淡答道,“起先,我也傷過不少性命。”

“…但至少賀公子有心向善……”

“這并不能說明什麽。我起霧不是為了警醒,只是喜歡清靜,省得有人來擾。”

謝憐被堵回了話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可他知道賀玄絕非薄情無義之人。南海的事況,花城曾跟他說起過。黑水島其實位置偏僻,位于南海與外海相交彙處,多妖怪盤踞,天象不定,陰晴難測,常起狂風巨浪、雷閃暴雨。總有深入汪洋的漁民遭遇意外,偏離航向,漂到黑水鬼域,而賀玄非但沒有沉他們船,還悄悄将其送回安全地帶。寒來暑往、年複一年的,他不聲不響地救下了數千條人命呢。就算只是順手,也是造了大善業。更何況,都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被師青玄欣賞并視作摯友之人,襟懷不可能狹小,心腸不可能冷漠,品不可能損,義不可能寡——說來也怪得很,身份或許可以僞裝得天衣無縫,但有些生于骨發于氣的存在,是無論如何都造不了假的。也正因如此,謝憐才會前來黑水島找賀玄商榷,試請他出面。

定了定神,謝憐心中又浮現出一個可能撬動賀玄的理由——你別再否認了。都說君子意相投,師青玄是個明白通透的,他看人不會差。

可是謝憐也知,一來,他們二人之間橫着一片鮮血淋漓的海;這場仇緣,死生相隔,如何能渡?二來,自己對師青玄保證過,不會在賀玄面前再提起他一個字;這份殘願,陰陽斷望,如何能違?

謝憐不展愁眉,無奈卻也無計,只好保持沉默。眼看着殿內氣氛僵硬,花城不動聲色地向賀玄發出通靈。

“你當真不出面?”

“出面對我沒有任何好處,不出面對我也無甚害處。”

花城心道,賀玄這人只是外冷,都到這一步了,他若沒有直接拒絕,便說明心意動搖了。

“…你知道麽,師青玄死了。”

“什麽?!”賀玄連通靈也不用了。他猛地擡起頭,幾步邁到花城跟前,面寒似冰。不明就裏的謝憐吓了一跳。

“你少編這種話來激我!”賀玄眉目凜冽,沉聲警告道。花城卻一挑眉峰,直迎上賀玄目光。他向來輕佻散漫慣了,可此刻的眼神并沒有絲毫玩笑意味。賀玄瞪着他,心中卻慌了起來。

花城微微搖頭,開口道:“我沒騙你。”

“但…仙樂太子剛才不是說,皇城所有百姓都平安撤離了麽?”

“是的。當時他向裴茗借了些法力,幫着哥哥組織皇室軍隊布下人陣,又協助掩護平民撤離。誰知人陣被白無相偷襲,破開了一個口子,中間鎮壓淨化的符陣也給毀了。師青玄剛好在一旁,自己就撲了上去,将缺口給堵上了。左右人數補齊後,他又去修補符陣,遭萬鬼圍噬……後來君吾炸了仙京,天火降落,師青玄又用最後一點法力祭了肉身,召出大風,與源源不斷的天火相抗,這才争取到了時間,得以讓皇城百姓得以平安撤離。”

花城将來龍去脈簡述了一遍。謝憐驚坐而起:“三郎!你怎麽……”

“同意幫他隐瞞死訊的人只有哥哥你。我可什麽都沒答應。”花城聳肩。

賀玄聽後一語不發,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只見肩頭在顫。良久後,他一拳錘在牆上。

“……那其他神官呢……他們是幹什麽吃的…讓他一個沒多少法力的人……就讓他一個人……他們都做什麽去了?”

賀玄的聲音似乎一如既往,平靜淡漠,清沉如水。可細聽卻同他的肩背一樣,是微微發着抖的。抖落一滴滴枯萎的血,郁結在心裏,哀極而憤。

“從仙京突圍時重傷了一批……法力高強的,與我和三郎一起對抗白無相……好容易勻出些人手護送百姓,可皇城人口數十萬,衆神官須動用神力,一趟一趟将他們轉移至安全處…還得有人防着流竄而來的鬼怪怨靈……”謝憐心中沉痛,“也有幾位神官留守人陣,可都是些小神,靈力較弱……而且他們之中,唯有青玄見我畫過那個陣法……但他上去補陣時,那些神官也盡了全力,為他撐起結界。只是怨靈太強,結界沒多久就碎了……青玄硬撐着剛補好陣法,仙京便被毀了。天火來勢洶洶,數量太多又波及太廣,一時間防不勝防,雨師大人不慎也受了傷……青玄法力雖被抽去,可一身血肉仍是神脈靈格……當時,我與三郎同白無相纏鬥,未有餘力兼顧地面情況。直到後來,師父設計将白無相詐回銅爐山,我們才知青玄出事……”

說到此處,謝憐下意識閉目,竟是不忍回想當時情形。

花城走上前去,拍撫愛人肩背。随後揮手,一只銀蝶從護腕飛出,落到黑水額前。

“閉眼。”

賀玄照做。腦海中竟驀然湧進的畫面令他心如刀割——曾經光風霁月的神明,鮮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經脈盡斷,體無完膚,魂魄散碎,如風飄逝。

從雲端落地的謝憐吓壞了,趕忙上前扶起師青玄,握住他的手,用靈力吊着他最後一口氣,集起他星星點點的殘魂。

師青玄睜開眼睛,看見謝憐後,扯出一個笑,艱難開口——太子殿下,百姓都沒事了。

謝憐忍着酸楚,也強笑道:青玄,多虧你了……你也會沒事的。

師青玄搖搖頭:太子殿下,別安慰我啦,我快死了,我自己知道的。

謝憐忍着難過:青玄你別胡說……風師大人年方二八,正值青春,怎麽會這樣就死……

師青玄聞言笑了。可笑了一會,眼淚忽然湧出來:你別這樣叫我…我已不是風師了,我也本不該是……

瞳孔一點點渙散,雙目焦距已失。師青玄氣若游絲:我好想我哥……我好想明兄……

謝憐鼻腔一熱,視線模糊了。

師青玄又道:太子殿下,你能幫我個忙嗎?

謝憐握緊他的手,嗯了一聲,歪過頭拿肩膀處的布料蹭掉自己臉上水痕:你說。

師青玄聲音越發虛弱:你能幫我…給賀公子再帶一句道歉嗎?…我占了他的命,卻死在這裏,什麽也償還不了他……

謝憐剛說了一聲好,師青玄忽又蹙眉:等等…我糊塗了……他送我回皇城時就說過,我與他恩怨已盡,此後生死福禍再不相幹……我怎能毀約呢……太子殿下,我改主意啦…你能答應我,別将我的死訊告訴他嗎?…哎……我又在自作多情了…他肯定不會問起我的……他都說,與我再無相幹了…我……我不想魂飛魄散後還給他添堵……

好。我答應你。謝憐應着,眼淚沿着下颌滑落。不知為何,他忽然憶起自己第三次飛升後重返上天庭時,彼此素未謀面的青玄在通靈陣裏一撒十萬功德幫自己解圍之事。還有神武殿上數次助言;于世故蜚語中不染偏見的赤誠相待;還有菩荠觀中仗義挺身保護半月;還有結伴極樂坊時,為了能讓自己在花城面前有個交代,自己不聲不響地當了惡人……謝憐活了八百年,也算飽經磨難,也算看淡生死,可這不代表他将心給磨沒了。他的成熟,是學會讓自己的淚為值得的人和事流。正因嘗遍事态炎涼,方知真心關懷的可貴。誰将心比心善待他,他都會記着對方的好——這都是雪中炭,是雨中笠,是人世間最寶貴的情感之一。而現在,熱心爽朗的風師青玄要死了,從始至終行義為善,卻不得善始,不得善終。他本無錯,是平白背了白話真仙造的一身孽,是天無道,是命無常。可事已至此,謝憐此刻能做的,只有先應下他的遺願,送他安心走過最後一程。

……多謝…太子殿下。師青玄閉上眼睛,又斷續喃喃道:哈哈…我個沒出息的……我突然好怕…怕以後…見不到我哥…和……

頭顱無力垂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畫面變成一片黑暗。

花城擡手召回銀蝶。

賀玄唇角抽動一陣,許久才睜開了眼睛。身為修煉到絕境的鬼王,他的外貌體征俱與活人無異,此刻面色蒼白灰敗,陰冷的死氣自周身散發出來。有什麽破滅在他眼裏,蛻成恨與悲。

此時花城抱手而立,看着黑水,心中很是驚詫。對方此刻的眼神,花城曾經見過。數百年前他在銅爐山外初見賀玄時,那個瘦削蒼白、茕然飄蕩、尚未從癫狂狀态恢複清明的孤魂,浴血淩亂的發絲下,雙眸中翻騰的正是這種眼神——殺意凜凜的恨,和失去摯親摯愛之悲。

“我跟你們去。”

抛下一句話,賀玄轉身進入內殿,不多時重新走出,手中提了一對骨刃。

花城認得這對骨刃。這是賀玄剛成絕不久時,用自己的遺骨所煉。他煉刀本是為了報血仇,時隔三五百春秋,首次祭出卻是在此情形下。花城心中唏噓不已。

我知你黑水沉舟數百年來假戲做了真,亦怨亦甘,亦恨亦愛,幾多苦痛,進退兩難。卻不知你這次同意出面相助,是承其濟世遺風、為了蒼生天下,還是只想為替風師報仇?若為前者,你便是從此把蒼生天下當成了師青玄;若為後者,那你心中蒼生天下還不如一個師青玄。又或許,二者兼有,但總歸是離不開那人了。

去往銅爐山的一路上,黑水一言不發。謝憐總是想起師青玄遺容,心中一陣低落。他勾了勾花城小指,被對方緊緊回握。

望了眼賀玄背影,花城又瞥向腰間錦囊,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風師青玄,其罪無妄。既往之恨,可以不究;而既往之情,卻不知賀玄有沒有機會再剖出心頭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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