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明光錯愕,忙将殘劍拔出,要朝頸間再補一下。白無相哪能再讓他壞事,當即點了他穴道,将他行動也禁锢住。
從裴茗手裏掰出斷劍、扔到一邊,白無相又自他胸前軟甲中取出那張開裂的符篆,搖頭慨嘆:“靈文啊靈文,你面都不露就攪了我這麽多次局,如今終于壞了你們自己的事!”
而後,他又湊近明光耳邊,低聲威脅道:“你要是敢咬舌,等下我就将師無渡的舌頭割下來。其他花樣也少折騰,否則我全數還在你魂牽夢繞的水師兄身上。懂了麽?”
聽到“魂牽夢繞”四字,裴茗瞪大了眼睛,随即咬牙切齒更甚;可卻怕對方遷怒水師兄,唯有将滿腹忿言壓回去。
白無相又看向師無渡:“怎樣?水師大人考慮得如何了?”
“要我換他,不是不行,”師無渡聲線平靜,仿佛只是在處理一樁稀松平常的信衆祈願,“你先放人,我再自行了斷。”
“我說水橫天,”白無相皮笑肉不笑,“你當我是傻子麽?”
“若不這樣,如何能确保我死之後,你能履約?”
“放心,用不着你自裁。在你死前,我會讓你看着明光回到安全處的。”
師無渡不為所動,一邊聚氣調息,一邊繼續追問:“便是做生意也得各類款項交代清楚,遑論以命換命這等大事。究竟要怎麽換他回去,你倒是将步驟說詳細些!”
“你還真是難糊弄。”嗤了一聲,白無相慢悠悠道,“首先,撕了你的水師扇。”
師無渡眉峰微動,似有不悅:“然後呢?”
“然後自封功體,自斷經脈,到這邊崖上來。”
“白無相!”裴茗啞聲低吼,“你別欺人太甚!!”
師無渡目不斜視,仿佛沒注意到裴茗一般,只接着說:“斷了經脈後我便無法運轉靈力。我需要一人随行,送我過去,再将人接走。”
“多一個人就多一重變數。你覺得我會給自己制造多餘的麻煩?”
Advertisement
“可我又不長翅膀!”
白無相一想,覺得自己似乎确實強人所難了些,于是瞥向賀玄:“地師大人在此,想必就地取材,造個橋也不是難事。”
“好。”師無渡點頭。
“該說的都已說清。那現在,水師大人可以動手了。”
師無渡沒有絲毫猶豫,将水師扇展開,從正中間一把扯裂,丢到身後。
衆人原本屏息凝望,以為師無渡會弄個障眼法,誰想他竟真的毀了寶扇。裴茗呼吸急促,雙眼酸澀:“水師兄…”
謝憐看出他真下了決心要拿命去跟白無相交易,也有些慌,出聲勸道:“水師大人三思啊!!”
“對不住了,太子殿下。”師無渡在陣中應道,“我已思出結果,那就是不能讓裴兄送死。”
“可是…”
“你也知道,水橫天向來是幫親不幫理的。我本就是自私之人,不想做被留下來的那一個。青玄已經不在,若我選擇偷生,就算以後報了仇,世上也沒有青玄,沒有裴兄了。”
謝憐語塞,聽得心裏一陣苦澀。花城聞言,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可思索片刻,還是保持沉默。
南宮傑不知詳情,可陣中對話聽得她手腳發涼,顫聲問這是怎麽了。師無渡溫然安撫道:“沒事,阿傑莫擔心,繼續在外守着便是。等下可能會要你接應,你先做些準備,務必将自己護好了。”
而賀玄聽過他那番解釋,面色卻分外凝重。水橫天的理由确實是流于真情,但他也是個心志極堅的人物,若說因裴茗身死就生無可戀,未免太過牽強。賀玄總覺得,救人并非他舍身入彀的全部原因。要知道,師無渡此人要強,向來不服脅迫。當初在幽冥水府,青玄被挾時他都要奮力一搏、與自己硬抗到底,如今又怎會這般輕易就選擇妥協?
這時,師無渡忽在通靈陣裏點到他:“玄鬼。”
“何事?”
“除了淨靈訣外,我還有七條水訣,皆是殺招。你聽好了,我只念一遍。”
衆人略吃驚。賀玄皺眉:“你什麽意思?”
師無渡不搭他話,只将自己的控水之術在陣中交代了,确認賀玄記住之後,又道:“水師扇的神通多在扇骨,扇面毀了倒礙不着事。與那幾條水訣配合着用,則事半功倍。”
賀玄聞言,低眉一瞥,水師扇就落在自己腳邊不遠處。也不知是湊巧掉的,還是師無渡先前就故意往這邊扔的。
為防白無相起疑,師無渡傳音時,一直面朝他站在崖前,神情幾度猶豫掙紮。白無相沉息等了一會兒,開口催道:“水師大人,現在該斷經脈了。”
師無渡看了他一眼,深深吐納一陣。随即運轉靈力,一手結印,在自己咽喉、心口、丹田處重重點下,而後雙目一閉,自蓋天靈。鮮血頓時從他口鼻湧出。氣海潰散,鼓起一陣狂風。
身形搖搖欲傾,師無渡卻終究沒有倒下。晃了晃後,他又站穩在原地,像一株枯萎了卻依舊挺拔的竹。
周遭傳來隐隐震顫,泥土岩石剝離山體,飄懸而至,在兩崖間凝出一條平坦的路。賀玄收起地師鏟,望向師無渡的背影,心情複雜。這人的孤意深情,越到最後關頭,越是深藏不露。“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一個”,聽似無情,卻偏偏最用情;那時黑水島上,如今銅爐山中,他都全無反顧,用性命的最後一程,為留在世上的人護航。
師無渡擡手,用袖子抹淨口鼻處的血跡,一步步走向石橋。衆人都不說話,以沉默為他送行。
踏上橋時,水橫天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足步略頓了頓。旋即,通靈陣裏又響起他清冷沉冽的聲音:
“…好好保管青玄的長命鎖。記得多擦洗,他愛幹淨。”
看着水師兄蓋上天靈,一直嘶喊住手的裴茗斷了聲,只紅着眼,木木地望着那道白影走上石橋,唇都不住地抖。看他這副錐心模樣,白無相玩味藐笑,啧啧嘆道: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裴将軍,水師大人不惜自投地獄也要救你,不枉你這麽多年都對他一往情深吶!”
幾人聞言,齊齊愣住。師無渡原本沉肅的面容也泛起一抹帶些茫然的驚異,腳下險些絆着。而裴茗頭皮一麻,出離憤怒卻底氣不足:“白無相!!你!…你怎憑空污人清白?!”
白無相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還清白?”
裴茗噎了一下,急道:“要殺要剮要辱,你沖着我來便是!緣何胡編亂造這等荒唐事,平白污了水師兄耳朵!”
白無相被他倒打一耙,卻不生氣,只覺好笑:“我胡編?方才在溫柔鄉裏,你心魔所化分明就是師無渡的模樣,這難道是我胡編?是誰說要請三書置六禮,就等水師兄去明光殿下聘?又是誰指天誓地,說要與水師兄生死相依不離不棄?說我胡編,你裴茗可敢發誓,對師無渡絕無半分蒹葭心思?”
再也無話可駁,裴茗望着橋上人的身影,看着他停伫原地、神色由帶着不解的震驚恢複到幾乎淡漠的平靜,一直藏在心間角落裏的憧憬和期盼忽地裂出一道深痕。小心翼翼珍重的愛,被這樣拉出來曝于天日,水師兄又是如此反應,裴茗只覺比死了還難受。
鼻子一酸,視線開始模糊。他慌張垂下眼,腦中雜亂一片,含混開口道:“水師兄…我對不起你…我,我…不該……你別管我了,你快回去…”
“…裴兄怎又說醉話了。”師無渡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是經過克制的平靜,裏頭卻透着點無奈,無奈裏又夾些笑意,“既不是要害我,你又哪裏對不起我?”
裴茗睜大眼睛,猛地起擡頭。師無渡繼續向前走。他盯着白無相,一字一句道:“蒹葭之思又如何?也沒見負了我與他的薄雲之義!”
沒料到水橫天會如此回應,白無相眸色一暗,冷哼一聲。這頃刻,師無渡已走到石橋盡頭。他踏上崖石,又往前邁了一步,對白無相道:“現在你可以放人了。”
白無相倒是爽快,依言給裴茗解了穴道,只是依舊封着他的靈力。
斷劍就掉在跟前。裴茗将之拾起,插回腰間鞘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着前方身影,一步步向他走去。可直到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師無渡都不曾向裴茗投去一瞥;待到腳步聲漸漸遠了些,他才停下來,轉身回望。
并非沒有疑惑,并非沒有尴尬,并非沒有任何洶湧的情緒,只不過生死面前,一切都被稀釋。而濃墨看似被洗刷成淡彩,回憶與現實的分量卻并未改變,壓在心中反而更加沉甸甸。如何處理這份情,并不是自己一個赴死之人此時應該牽挂的問題;該牽挂的,當是這份情之外的東西,譬如事況成敗,譬如天下終局,再譬如該怎樣讓裴茗安全活下去。可師無渡不敢一丁點回應都不給,生怕凍傷他的心,害他難過消沉、甚至生無可戀,再影響作戰、身陷危機;但更不敢多加展露,只因知曉裴茗一腔深情,怕他一個犯傻,真要鬧到生死相許的地步——溫柔鄉裏,他不就是險些自裁了麽。
裴茗遍體是傷,步伐有些蹒跚,距離石橋還有兩三丈時,卻停了下來,身形欲動,似要回頭。師無渡立即轉過身。而同樣只隔着三兩丈,白無相正微笑着,靜立原地。
沉沉舒一口氣,水橫天提步向前,藏在廣袖中的雙手掐起了訣。卻不料白無相忽然擡掌,一道炎氣直攻裴茗後心。師無渡大駭,立時旋身揚袖、摧出水龍,将攻擊阻截在途中。明光驚聞身後爆響,還未來及轉頭看個究竟,便被一泓清波覆護周身、送到了對面崖上。
裴茗才脫離險境,白無相便瞬間閃至師無渡身後,點了他的穴道,使其桎梏原地、無法動作。師無渡急忙摧壓丹田,欲自爆氣海,卻發覺靈脈竟也被一并封住,半點真氣都提不上。
功虧一篑,師無渡咬牙恨齒。他本欲趁白無相不備之時引爆自身功體,即便不能與他同歸于盡,也定能将其重創;到時再由賀玄等人補刀,白衣禍世必死無疑。誰知枝節橫生,此刻反叫他給擒住。
誅心劍架上師無渡頸項,白無相涼聲道:“我都險些忘了,水橫天兼掌財運,怎會答應虧本買賣。說了要自斷經脈,卻算計着要将我騙殺。如此狡詐,毒瘤之名果真不是虛傳!”
“論無恥狡詐,師某遠不及你!”師無渡側目怒視,“分明答應了要放人,卻還要使陰招下毒手!”
白無相嗤聲鄙笑:“看來明光将軍同你形影膠漆幾百年,不僅教會了你兵不厭詐之理,還教了五十步笑百步的行徑!”
先聽那形影膠漆四字,又聽他譏諷裴茗,師無渡惱火斥道:“動手便是,少扯些有的沒的!”
“…看來,你是真不怕死。”白無相冷哼一聲,“讓我猜猜,你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與我同歸于盡?佯裝廢去這一身功體,好叫我放松警惕,對麽?”
師無渡從鼻子裏哂了一聲,不想理他。白無相繼續道:“幸虧你沒與我同歸于盡,否則便成你我二人死生相依了。那明光豈不是得酸死!”
“你!”師無渡聽他口無遮攔地胡扯,險些氣昏了頭,可不知為何,耳根隐隐發燙。
裴茗剛被送到安全處時,心口、肩頸俱有創傷,腹上還插着半刃殘劍。謝憐怕他激動之下再沖回去,便只解了他靈脈,仍然鎖着他的穴位,好給他療傷。
看着師無渡危困,裴茗卻無能為力,只能望着石崖,臉色慘白。而聽到白無相拿水師兄開涮時,怒火赫然攻上他心。顧不得損傷自身,裴茗竟運起靈力、強行沖開了穴位。只是他剛站起來,便有一把銀刀擋在面前,是花城伸手攔他。
血雨探花面色不虞:“為了替你療傷,哥哥耗費了這麽多靈力。你自己再不惜命,也該想想旁人!”
“…若如今落到白無相手裏的不是水師兄,而是太子殿下呢?”裴茗顫聲問,“若換成我如此勸你,你聽還是不聽?”
花城一時卡住了。裴茗凄慘冷笑,又指着賀玄對他道:“若被擒的是師青玄,賀玄要去救人,你又會不會這樣勸他?”
賀玄不自覺想象起他所說的畫面,頓感足下生寒。
“這…這怎能比……?”謝憐不善于勸架,看着他三人,有些不知所措。裴茗苦笑道:“太子殿下,黑水沉舟分明與我同病相憐啊。同是蒹葭之思,有什麽比不得的?”
謝憐又吃一驚。賀玄則滿目不可思議,心神略慌,片晌後冷靜下來,橫眉沉聲道:“莫拿我攀扯青玄!誰與你一樣!”
“你是不願承認,還是當局者迷?”裴茗轉頭看他,眸中浮出無邊苦痛,“這麽多年了,我看水師兄是什麽眼神,你看師青玄就是什麽眼神。你對他報持怎樣的情思,我瞧得再明白不過!…你們兩個小輩,一個蒙在鼓裏,一個悶聲高興,平常打打鬧鬧的,我心裏都門兒清。只是覺得青春作伴可貴,緣分相投不易,不想打擾你們,便一直裝不知道罷了!……賀玄……明儀!我只問你…若今日被挾持之人是師青玄,你可還能無動于衷看着他遭難?!”
“誰無動于衷誰是畜牲!”賀玄拽住他甲胄領子低吼,“如果能救回青玄,我願做任何事也包括去死,但絕不會同你一樣白白送命!你這般昏噩莽撞,也不知師無渡看見了,後不後悔舍命換下你!”
“聽見沒?明光為了你,都快要跟他們幾個反目了。”白無相對着一臉愕然的師無渡道,“可惜風師已亡,否則将你兄弟二人一并挾住,看黑水沉舟同裴茗一齊跳腳,定然趣味得很!”
此言着實歹毒。師無渡頓時無暇再計較賀玄對自家弟弟的心思,只被這虎狼之言氣得話都說不出,額角迸起青筋,面上肌肉抽動,渾身直發抖。
“呵。你沒自斷經脈,倒是件大好事。若是成了個功體盡失的廢人,待會死得太快,那才叫沒意思!”
說着,白無相森然莞爾,将劍從水師頸上移開,揚手一抛。誅心竟一化為五,其中四把從半空中疾射而下,瞬間貫透師無渡四肢,勢仍不減,直将他釘上了身後洞壁。餘下一把劍則變作彎弓,被白無相緊握在手。他退後幾步,将弓拉開,弦上便自動出現一支陰氣凝成的箭。
側目瞥了眼睚眦欲裂的裴茗,白無相笑道:“沒想到裴将軍這樣的薄情郎,竟也能有如此癡心,實在難得!今日我就作回媒,替你明光全了這廂風流願!”*
語罷,手中連開連放。沉悶數聲,利鏃穿骨。
五六支箭貫進胸腹,血如泉湧,頃刻染透一身白衫。師無渡穴位未解,指尖都繃得僵硬,卻死死咬住下唇,以痛克痛,硬是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見此情形,謝憐被勾起曾經黑暗的記憶,頓時面如土色,一把将口捂住。花城也禁不住倒吸涼氣,攥緊了謝憐的手。賀玄未料到白無相這般狠暴,看得眉毛一抽。裴茗則當場愣住,僵了一瞬,顧不上黑水方才所說的話,也全然忘記自己佩劍已經折斷,拔出後就要沖過去。
三人忙拉住他,竟反被他提氣震開。這時候,師無渡卻出聲吼道:“裴茗!給我站好!!”吼完,他便開始咳嗽,不斷有血沫從嘴角湧出,胸腹傷口也溢流更多血液,已經順着箭身和他衣擺滴落在地。
裴茗當即戳在原地,通紅的眼裏漫起一層淚:“水師兄……”
“你…混蛋…!”師無渡痛得不行,力盡神虛,聲音沙啞,卻仍咬牙撐着,瞪向裴茗,“你是想讓我白死一場麽!”
裴茗眼中的淚又厚了些,下唇也不自然地抽搐着,只覺手中殘劍似有千斤重。
賀玄上前,将明光往回推,一直推到花憐二人身後。随後,他在通靈陣中将事情告知南宮傑,又仔細觀察周圍地形,欲确定一條不測時可供衆人脫身的線路。
“哼,明光不必如此心急。便是我今日依言放過了你,或早或晚,你也注定要去陪水橫天的!”白無相回身,沖着裴茗道,“到時不止你們倆,南宮傑也得一起死。三毒瘤一道作伴,魂飛六道之外也不寂寞!”
“…混賬…你這混賬!”師無渡面上已無一絲血色,雙唇都隐隐發青。
“水師大人,既然不會罵人那就少開口。留點茍延殘喘的力氣罷,也省得讓我笑話!”白無相又搭起弓,一箭釘透師無渡的小臂。水師悶哼一聲,額上滾落大顆的汗。
“說實話,南宮傑是個人才。她若安安分分地跟在我身邊,盡心為我辦事,如今自是不必陪你二人送死。只可惜,靈文被你師無渡給毀了!”
“我何曾毀過她?!”師無渡顫着聲音,擡眼逼視白無相。
“從你渡天劫…不,從你飛升後與靈文相識開始,她就毀了!”白無相原本不緊不慢的聲音突然湧出一股火氣,“那時你歷過天劫,南宮她知曉利害,便主動向我請示。我本以為練達如她,會主動請纓埋伏在你身邊,好替我傳遞信息、執行動作。但你可知她對我說了些什麽?——她只說願意同你疏遠,根本沒有考慮過要替我除掉你!”
白無相一把将弓拉滿,又三支箭矢接連飛出。
“…後來她被上天庭追緝,跑來求我收留。我念她孤身無依,又為我效勞多年,一時心軟便答允了。是我助她藏匿行蹤,更是我指點她去銅爐山外烏庸故址下的秘境修煉;可她倒好,竟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處心積慮要謀我的破綻!!她靈文對我的二心與欺騙,皆是因你水橫天而起!你還敢說不曾毀過她!!”
白無相憤氣填膺,師無渡也越聽越惱,惱到極致都忘了疼痛,反而不住發笑:
“…很早以前,阿傑就與我二人說過,她一直将你當父兄景仰。可你卻這樣利用她?你不是還告訴過她,世間利祿紛繁,難得情義二字,能有知……”
“世間利祿紛繁,最無用是情義!什麽知己珍重,到最後不還是各自撒手離棄!”白無相厲喝出聲,将師無渡未完的話打斷,“街頭稚子無知,不谙世情,張嘴就說那髒陋糖人兒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大人聽了,豈不是就得順着他的話哄?只能怪她南宮傑犯了糊塗失了智,捧着雞毛當令箭,連真假話都分不清楚!”
一串話擲出來,白無相閉了眼睛,調整呼吸。片刻後睜開雙目,瞳裏蹿起的火又變回了一片寒冰。他慢慢走到師無渡面前,盯着他問:“你方才說,南宮傑一直将我當父兄景仰?”
師無渡蹙眉:“是。”
“什麽狼心狗肺的謊話!”白無相憑虛一握,手中瞬間凝出一支箭來,竟直接紮進了師無渡胸口,“枉我對南宮兩次再造之恩!她為了你水橫天,竟敢騙到我的頭上。還有臉說将我當作父兄?養不熟的東西罷了,忘恩負……”
“世間唯有真心才能換真心,是你先動的假意!”師無渡睜目怒視,不知哪裏湧上來一股力氣,聲音竟振徹山穹,回蕩鳴響,“這些年裏,她為你處理過多少麻煩人和麻煩事?威逼利誘,黨同伐異,那許多不幹不淨的手段,分明是會了你的意才使出;可她非但對你有過任何質疑或不敬,反而将你神武大帝置到事外,撇得幹幹淨淨!千百年的糟污若沒她攬着,你又怎能坐享這三界清譽?!不論于情還是于理,南宮傑都足夠對得起你了!你借她之手害我,陷她于不仁不義,又自己形跡敗露,如今怎還有臉說她忘恩負義!?你才是狼心狗肺,你才是養不熟罷!”
白無相怔了片刻,松開箭杆,退後一步,死死觑着師無渡,表情些許僵硬:“笑話!我可從未指使過她什麽!是她自己太過通透,非要為我做事。送上門的便宜,焉有不收之理?”而後又忽然變了臉,目光陰冽:“反而是你,将她說得如同聖人一般!你三毒瘤沆瀣一氣,她南宮傑本身的手段就幹淨不到哪去!”
“我等再糟污,也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師無渡勾起唇角,冷冷看着他,和着血咬出一字一句,“你不配!”
白無相肩都在顫,将拳捏得直響。低頭一剎後,竟怒極大笑,眼角泛紅:“都死到臨頭了,還一個護着一個不肯撒手……我倒要看看,所謂的同甘共苦、深情厚意,在這銅爐山面前能有什麽用!!”
弓彎裂滿月。箭馳逝落虹。
血如碎星,氣如游絲,卻始終未聞水師一聲呼痛。
片刻後,南宮傑趕到戰場,瞳孔驟縮,心如刀絞。她第一眼就望見師無渡被釘在石壁上,胸腹前一簇亂箭,雙腿雙臂也已不成樣子,一身白衣被染得透紅,腳下一窪血泊已成了暗褐色。
終于見她現身,白無相穩穩放出手上一箭,看着矢镝貫透水師右肩、穿入石壁後,露出在神武殿裏時的那般笑容,開口道:“靈文,可真是巧得很。我剛跟水師大人說起你,你就來了。”
南宮傑後背一涼,只覺毛骨悚然。師無渡虛弱擡頭,唇色都已發紫,斷續道:“…快退……留得青山在……”
白無相又扯動弓弦,一箭釘進師無渡左肋下方:“青山?”說着一瞥賀玄,“雖然他也司水,但就這點能耐,也能稱作青山?莫不是你失血過多花了眼,錯看荒山滿目青了!”
賀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花城也握緊厄命,眼裏盡是憤恨。
“莫理他……”師無渡咳得厲害,重複道,“傑卿…帶他們走…!上天庭還有雨師…同地師一道…咳…還有機會……”
南宮傑眼裏蓄出淚來:“水師兄!那你……”
師無渡咽下湧到口中的血,咬着牙趕她:“廢什麽話!走啊!”
南宮傑掉下眼淚,用力點了點頭。孰料賀玄卻目光一厲,神色驟冷,疾步踏上石橋,沖師無渡連番質問:
“誰是地師?誰要同你們一道?要走你們走,你憑什麽命令我?我黑水沉舟何時輪到你水橫天來管了?”
此言一出,連血雨探花在內,所有人都詫異非常,不明白黑水這是怎麽了。賀玄側身,面無表情地向身後掃了一眼,不讓花城來攔。又猛擡骨刃,直指白衣禍世:
“白無相!如今我只想問個清楚。即便我被換了命格…我全家人,也本不該慘死的,是麽?”
“你不是已全知道了?還來問我作甚?”白無相将彎弓化回劍形,活動了一下手腕,蔑然笑道,“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便清楚告訴你一聲,本來他們确實可以好好活着。如何?你現在要來滅我,為他們報仇麽?”
賀玄栗聲怒吼:“你為何要這麽做!”
“當然是為了你黑水沉舟——若非如此,你哪裏能得足夠強大的怨氣變成厲鬼,又怎能有足夠堅定的信念在銅爐中堅持十二年,修煉成絕境鬼王?”
這番話被白無相說得不痛不癢,賀玄卻似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他面上悲憤難掩,竟直接飛身殺去。而師無渡看在眼裏,簡直要七竅生煙——他萬萬沒想到,賀玄竟會在此關頭掉鏈子,就這樣單槍匹馬沖上前來,豈非送死!
顧不得口中冒血,水橫天強攢力氣,急得罵起了人:“他故意激你的!你這不知好歹的水鬼!方才還嚷着不可莽撞,現在是怎麽回事?…你當真瘋了!?”
可賀玄充耳不聞,仿佛仇恨被吞噬了神智,目中兇光緊鎖白衣禍世。
白無相迅速化出副身,從師無渡身上拔下一支箭來,拿尖端抵着他咽喉項頸;本體則握了誅心劍,騰起身迎上前去,與賀玄在半空中厮鬥。
賀玄先前數次受傷,再加上實力本就有差距,交手不過幾回合,就已明顯落于下風。謝憐焦急,要去援助,卻被若有所思的花城拉住,示意再等一等。
不知是情緒過剩還是體力不支,賀玄再出刀時,章法竟都大亂。白無相輕松避過他歪扭劈斬,吃笑道:“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前些天在皇城時,師青玄其實也不用死。只不過那時,我覺得水風二師兄弟情深,令人動容。哥哥不在了,弟弟最好也去陪他,省得陰陽相隔、只影孤單。你說,我體不體貼?”
師無渡聽見,幾乎咬碎了牙,眼中熱淚滾落,混着血一同流下:“白無相!…你不得好死!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我要将你千刀萬剮…給青玄報仇!!”
“成鬼?”白無相昂首大笑,“你覺得你還有那種機會?”
賀玄痛不欲生,狀态愈發癫狂,仿佛魂回數百光陰,又成了寒露前夜博古鎮上那名形銷骨立、披傷浴血的書生。可白無相三兩下就抓到他的破綻,誅心劍貫透胸腔,又狠狠補了一掌,将黑水從半空中打落熔岩。
與此同時,兩崖間的石橋也轟然坍塌,四散傾落。赤漿高高濺起。而賀玄身墜之處,竟傳來怨靈撕咬咆哮的聲音。
花城一時惶駭,忙沖到向石崖邊緣向下望,空餘茫茫赤炎,死不見屍。
“別看了。”沾了血的白靴輕踏崖石,白無相穩穩落地。他将誅心往背後一挽,甩手一振袖袍,“這些地縛之靈困在熔漿裏餓了上千年。一旦下去,就算十個賀玄也別想再上來了。”
戰局至此,已同自己這具血肉殘軀一樣,皆成了山窮水盡。師無渡銜悲含恨,心頭一陣絞切,黏膩幹澀的喉中竟又嘔出一大股鹹腥。
白無相收回副身,将誅心往地上一抛,寒刃沒進石棱中,铮然不動。他空着雙手,悠然望向對面石崖上的四人:“你們不是要走麽?想必外頭天還沒亮。白某這就點一盞燈,為爾等送上一送!”
語畢,白衣禍世打起響指,竟有簇簇冥火自師無渡腳下燃起。并不焦損皮肉衣料,也不傷噬魂靈修為,只是原本已經麻木的身軀,卻再度爬遍裂心斷骨的痛,成了師無渡此刻唯一的感知。
“嗯?怎麽不走了?”白無相作恍然狀,“可是嫌我點的燈不夠亮?”他擡手一撥,火勢便更烈了些。
裴茗早已心碎膽裂,痛楚甚于切膚。南宮傑也淚下如雨,将一道道護身護魂的靈咒向對面念出,卻被白無相一撐結界,擋阻在外。
師無渡聲奄氣竭:“…你們快……”
可一句話未能說完,他的頭顱忽然垂了下去。雙目依舊睜着,卻暗沉空洞,再也泛不起一絲神采。
白無相略感疑惑,收起銅爐淵火,并指在他額間一探,竟然再無生魂波動。于是皺起眉頭,惋惜嘆道:“方才還表現得那般硬氣,沒想到竟是個紙老虎。這燈才點了多久,竟然就撐不住魂飛魄散了。”
南宮傑顫巍巍擡手,隔着虛空一探。那獨屬于故人的清冷氣息,徹底湮失在蒸郁的炎氣裏。
白無相又将誅心劍召回,催動法訣,四方空間忽然凝起一層結界,縱橫合圍,将衆人困禁:“既然燈已滅,白某無法送行,便只好請你們全都留下來了!”
艱難地将目光從師無渡殘軀上挪開,裴茗飲血崩心,渾身戰顫:“我殺了你……”
白無相聞言,只睨他一眼,輕聲笑道:
“當日黑水島,裴将軍獨自留在沙灘上造棺材,未能領略到幽冥水府裏的精彩場面,不可謂不遺憾。今日我就再行行好,趁水橫天血還未涼,助你補上那日的遺憾如何?”
說着,他五指插進師無渡的發髻,貼緊了溫熱尚存的天靈。下一刻,眸中閃過殘忍戾色,翻腕一擰。
——四散飛濺的,像滿天的雨。
裴茗僵立的一方焦土,是雨落不到的地方。
耳畔驀然嗡嗡作響,又迅速安靜下來。喀嗒。喀嗒。只聽見清脆的落子聲餘音回繞。
雙膝和眼淚,同手中殘劍一起墜地。
令人窒息的火海沸浪中,迎面飄來若有若無的草木清香。
—TBC—
*關于文中白無相那句“全了這廂風流願”:
“唐代寶歷年間,唐敬宗李湛曾特制一種紙箭,箭頭也用紙制作,裏面裏着少許麝香或龍涎香的粉末。宮中閑暇無事的時候,李湛就把官嫔們叫到一塊,他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用紙箭射擊她們,被射中的宮女或妃嫔,身上就沾上了香末,遍體散發出濃烈的香味,卻不會感到疼痛。當時宮中把這種紙箭叫做“風流箭”,宮嫔們都希望紙箭能射中自己,由此可以進一步得到君王的寵幸。她們之中流傳着這樣的順口溜:“風流箭,中的人人願。”(的dì:箭靶)李湛常用這種辦法在宮中尋歡作樂。”
——引自書目:多棱鏡書坊《扭曲的人形:中國古代酷刑》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